從醫學生修煉到主治醫生需要幾年?在規範的制度下, 從18歲高考結束開始, 到最後能站在手術台邊作為主刀醫生主持哪怕是最簡單的一級手術, 至少也需要8年時間——這還是在規培制度推廣以前, 現在的手術室裡, 即使還有很多年輕人, 但一般有機會拿起手術刀在病人身上劃下切口的醫生, 至少也都是30歲往上。胡悅他們可能是最後一批有機會在20代就能主持手術的醫生了,像是她這樣,27歲就有機會做住院總, 28歲可以做主治醫師,主持二級手術,在上級醫師指導下主持三級手術, 就算是在十六院, 也已經是運氣好的象徵。要是求學路稍微坎坷一點,求職路也沒那麼順利, 32、33還在苦熬住院醫, 其實也極為常見。
這樣的規定, 當然保證了醫療服務的質量, 也讓獨立主持手術成為每個醫生心中很有象徵意義的一件事——獨立主持手術, 哪怕是一級手術,這也多少有點成.人禮的感覺, 什麼時候正式長大,要看各科室的分工, 像是申永峰他們, 有的被分去眼部的,很多當天就開葷了。重瞼術——也就是雙眼皮成型術,這正是一個操作簡單的一級手術,很多美容院甚至都敢做,低年資住院醫師如果有相關的操作經驗,第一天就上手也很正常。但如果是胡悅這樣,進了面部結構科,隨便就都是三級手術、四級手術,這就最快也要到她成為主治醫師之後,才能嘗試一些較複雜的操作,在此之前,也就是幫著拉鉤打下手,逐層分離、逐層縫合這種操作,都是三個月以後才開始漸漸上手的,真正主持一檯面部結構手術,至少是要到她成為副主任醫師以後的事了。
像是重瞼術這樣的手術,每天跟著看,如果老師肯講解,其實一兩周就完全可以上手,胡悅之前被發配到眼周美容組那邊去打下手的時候,還當師霽是被她的直球打得心煩意亂,只想眼不見為淨,沒想到,一個月以後被調回來,卻突如其來地迎來了結業考試,她有點躊躇——Cindy人就在面前,重瞼術也不全麻,局麻足夠,這……當著她的面換人——
「你怕Cindy有意見嗎?」師霽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他扯了一下唇,胡悅已經漸漸適應他的長相了,有時候,人太熟悉就會忽略對方的美醜,現在,她不再覺得師霽長得非常英俊,外貌的確無可挑剔,但她已沒那麼容易驚艷,「Cindy,你自己和胡醫師說吧。」
「胡醫師才來沒多久,不知道我們這邊的規矩吧。」Cindy也笑了,「我們J′S的工作人員,雙眼皮都是免費做的——師醫生經常指導我們的新醫生做雙眼皮手術的呀,效果都可好了,外面同行知道都很羨慕呢!好多人想進來當護士,都有這個原因。」
的確,J′S的護士不乏學歷高、家境小康的,就連前台的整體素質都很高,胡悅以前以為是這裡活相對少,報酬也高,現在看,可能很多女孩子都有衝著隱形福利來的意思,畢竟,J′S做一台手術,就算是最簡單的重瞼術,三四萬也是最起碼的價格。而去公立醫院做的話,想要找到好醫生可就沒那麼簡單了,十六院做重瞼術的醫生號一般都排到半年以後,一天至少開十幾台,想要挑那種好醫生來掛號,沒門路的話等下輩子吧,能輪到一個就不錯了,想要指望醫師耐心地詢問需求、設計眼皮、預測效果,那……實在是想太多了。
……忽然讓她來做雙眼皮手術,師霽這是想幹什麼?她禁不住猜疑地打量著他:那天,對她的暗示,師霽是動搖了的,她看得出來,也感覺得到,現在,她越來越能感受到師霽的情緒了,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預測他的行為模式——當天她就猜到,自己又要被發配邊疆了,去眼周組的時候心裡也一點不慌,她知道自己總能回來的,師霽只是需要一個緩衝的時間,等他把面具重新粉飾一遍,再藉機獻個慇勤,他也就會只眼睜隻眼閉,默許她回來辦公了……
只眼睜隻眼閉,這是要點,他們之間所有的進展,都是她主動,他最多一個默許,從來都是被動接受。讓她來做這個重瞼術,算是極罕見的主動出擊,胡悅總要掂量一下師霽的想法,可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師霽就不耐煩地催促,「你到底做不做?——是不會?」
怎麼可能不會,這手術真的不難,連師霽都可以跨界做這就可見一斑了,而且師霽把參考線都畫好了,她是傻子才不會。
「那,是不夠膽,不想?」他有一點兒嘲笑了,熟悉的惡意,總是帶著輕視。「覺得自己還不夠格?」
像是有一句,『不想就算了』含在唇間,馬上就要被說出來,胡悅還沒想明白,本能地就搶在師霽跟前說,「——不是啊——不是不想啊,想的啊。」
是想的啊,哪個醫生不想做手術呢?誰也不想只是拉鉤、縫傷口——就是這些活,只要是能摸到病人,那都是美差呢,要不是師霽身邊就胡悅一個人,她也不可能每台手術都撈著打這個下手。胡悅之前能幫忙取軟骨,戴韶華聽了都極羨慕,她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戴韶華跟組的時候,師霽連縫合都是自己做的,她也就能跟著拉鉤,不過即使如此,戴韶華也想到師霽組裡來,除了美色以外,也是因為馬醫生那邊,拉鉤都得輪流來……
她顧不得想那麼多了,在這個機會消失以前,趕緊抓住,「我可以做的,我做得來的啊。」
師霽一定在想著別的什麼,他觀察的眼神沒離開過她的臉,這讓胡悅有摸摸臉頰的衝動,但她沒動——他們已經都戴上了口罩,師霽看不到什麼的,再說,醫用手套也帶了,職業習慣,也讓她現在一直把手維持在無菌區。
「那好。」他退後一步,「你做,我看。」
有上級醫師在場,沒什麼好怕的,胡悅的定下心,上前一步,「Cindy,閉上眼,我看看你的參考線。朱老師,麻煩你準備給Cindy麻醉。」
專業麻醉師是一定要有的,護士當然也在一邊,不過,J′S的氛圍不比十六院,師霽是老闆,身份威壓很大,麻醉師和護士都不敢插嘴老闆和愛徒之間的事,是撥一下動一下的工具人,一說就各自忙起來。Cindy聽話地閉上眼睛,她倒沒什麼心理負擔——很多前台對後面科室的事都是一知半解,當然不會知道專業細分的事情,還當整容醫師就是什麼都會做。
其實,什麼都會做也不稀奇,有些規模小一點的診所,醫生也個個都是全才。畢竟有些手術原理是真的簡單,這不像是別的手術,做不好會影響到患者的長期健康,整形美容,除了術後併發症以外,只要是正常完成的手術,最多是呈現效果不佳而已。至少重瞼術就原理來說就真是很簡單,結合患者的具體情況,擇定一種雙眼皮類型,再選擇切除手法,一般受過正規培訓的醫生都很難失敗,除非是那種能把雙眼皮開到眉弓下面的超級江湖游醫——天下之大,這樣的案例居然也不是沒有。
師霽之前,已經給Cindy畫了兩條有弧度的橫線,Cindy是個長相頗有東方色彩的瓜子臉,五官小巧,其實單眼皮就很有風情了,這個重瞼術完全可以不做——
如果是剛進十六院的時候,胡悅可能會直言建議她放棄手術,但現在,見了太多,她漸漸已經習慣沉默,而是單純從手術視角看待Cindy。「這個扇形的角度找得很好,不用再重畫了,Cindy平時就很喜歡日系裝扮,日本人最愛做扇形的雙眼皮了,石原裡美就是做出來的好像,那個雙眼皮真的讓她增色不少。」
「真的嗎,我最喜歡石原裡美了!」Cindy驚喜地說,想到老闆在邊上,趕緊又安靜下來,但語氣已變得很甜。「就按她的做,謝謝胡醫師。」
「嗯,沒問題。」胡悅說,麻醉師開始注射藥物,這份開心使得Cindy熬過麻醉,一聲沒坑,「師老師沒畫豎線嗎?我們十六院都畫豎線的好像。」
「我又沒在十六院做過重瞼術。」師霽說。
每個醫院都有自己做手術的風格,很多醫生甚至一交流手術技巧就能盤出家門,比如說十六院,全國就他們醫院最喜歡做重瞼術的時候在參考線末尾畫兩個垂直線,越過這條線就會有疤痕了,還有就是如果消毒把橫線末端擦掉了,兩條垂直線也可以幫助判斷原本設計的長度,這都是很簡單的小技巧,但可見傳承。
「那我以後也不加。」胡悅猶豫了一下,見末端橫線未褪,順嘴還是賣了這個乖。她想刺激一下師霽,這麼明顯的狗腿子,他是冷笑還是反駁,都有助於幫她判斷他現在的心情。
「隨你。」師霽反應淡然,他是真的已經沒那麼炸毛了。「麻醉應該生效,你可以開始了。」
這種局麻大概多久生效,也是要看麻醉師具體的配方,常年合作的醫生比較會判斷時間,胡悅是第一次見到朱老師,當然不如師霽這麼從容,不過即使如此,她也還是有點手忙腳亂的感覺,慌忙應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執起手術刀,輕輕地在眼皮上劃了下去。
眼皮幾乎是人類最薄的一層皮膚,做這個手術最重要是輕手輕腳,不過難度真不高,胡悅幫忙取軟骨的時候都沒什麼,這一刀劃下去的瞬間,手指竟然有點輕微的顫抖,但好在她很快通過呼吸頻率穩住,拉開切口,不自覺模仿師霽,用上了無機質的單詞吩咐。「拉鉤。」
師霽不做聲地接過手術鉤,竟然沒有絲毫抗議,眼神垂注手術視野,到底是很多年沒當過助手了,他的頭差一點就擦到胡悅頭頂的帽子。
胡悅能透過重重醫療器材的味道,聞到一點他身上特有的體味,當醫生的當然都不用香水,師霽也不噴古龍水,但他是有點兒特別的體味,就像是——被陽光曬過的衣服,特別清爽的肥皂味兒。挨在他身邊久了,下意識她都能識別了。
這時候她沒有心跳如鼓,恰恰相反,這味道不知為什麼,讓她的手更加穩定,胡悅已經忘記去想他的目的,忘記去想手術之外的一切,她移除眶隔脂肪,動作輕而穩定,外科醫生的功夫真的都在手上,這是純粹的手藝活。人體器官可不會條理分明地讓你取一層就是一層,怎麼取掉脂肪不傷結締,這就是手藝了。
師霽沒傳授她什麼竅門,但胡悅真得感謝他嚇唬她,叫她去縫合軟骨,當時她為了練手感,縫了多少塊千層糕?舉重若輕、若有似無的手勁真是練出來的,現在取脂肪並不覺得困難,取完了開始縫合,這就更簡單了,她做得還是又快又好,這和她平時縫合面部手術沒得比。
「Em,」師霽旁觀中哼了一聲,「十六院是不切下唇眼輪匝肌的,我都忘了。」
「嗯,直接和腱膜縫合,劉醫生說這個是最難的,不過我是覺得還好。」這個和縫軟骨比要好多了,畢竟是肌肉和腱膜,肌肉還是要比軟骨紮實一些的。胡悅一邊說一邊穿針引線,緊張感不知不覺又緩解了一些。
縫合好肌肉,沒有返工拆線重縫,她縫合好眼皮,端詳了一下完美無缺的術後效果,滿意地歎口氣,再次確認兩道劃線對稱,去做另外一邊,「Cindy年輕,眼輪匝肌也不是很肥厚,這樣做就不會留瘢痕了,沒有溝,恢復得會更快更自然。如果切開後發覺下唇眼輪匝肌肥厚的話,多少也要切一些的,不是完全不切……」
有人聊天,做技術交流,不會那麼緊張,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也會更自信。這手術沒有什麼險死還生,也未出現意外,沒有什麼驚魂時刻,胡悅也自信自己做得又快又好——當然,她早就掌握了更難的操作技巧,這也是應當應分的事,可,即使如此,當縫合完另一側眼皮,俯視這兩道完美的紅線時,她也是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術服黏在身上,居然是不知不覺出了一身的汗。
「做好了。」她拍一下Cindy,「你自己照鏡子看看——過幾小時就該腫起來了,再要看到現在的樣子,就得三個月後了。」
手術以後,第一時間的呈現比較靠近最終效果,Cindy迫不及待地接過鏡子,攬鏡自照,仔細端詳一會,驚喜地尖叫起來,「哇!好好看啊!比我貼雙眼皮貼還好看欸!」
「你知道術後注意事項的,不能沾水,最好是請假在家休息幾天,不要吃那種加深色素沉著的食物——」
Cindy本身就在J′S做,平時提醒客戶的短信都不知道發了幾百條,哪還有不知道的?但出於習慣,胡悅仍然是叮囑幾句,等她走了,脫了手套去洗手的時候,她才不再克制自己,滿臉忍不住的微笑——雖然是應當應分,但——
「師霽,我做得怎麼樣啊?」太高興了就不記得注意細節,也想要受到誇獎,她有點撒嬌地問,都忘了師霽剛炸毛回來,師霽這個稱呼,有點太私人化了,怕不是又要觸動到他敏感的小神經。
「你說呢?」師霽也沒生氣,他還是那樣笑笑的看著她,一如既往的看不透。她能感覺到他的情緒,也就是那麼淺淺的一點罷了,距離看透他,還有好遠的路。
「應該還可以吧?」胡悅現在不想去考量那些,只想捧著臉美滋滋一下——唉,可惜不方便和謝芝芝說J′S的事,不然,她真想好好和她一起興奮一下,她主刀的第一台手術,第一台手術——這很重要的好嗎!
「還行,作為第一台手術,你表現不差。」師霽說,「不過,這也讓我很好奇。」
「好奇什麼?」她一下想到自己的手法了——這樣的做法和單純的埋線是不是也沒什麼不同?該怎麼解釋為什麼不縫掛瞼板——
「只要是有點事業心的醫生,都會想要早點做主治醫師——做不了主治醫,就永遠只能做這種小手術,甚至,如果不是在J′S,不是我指定,連主刀這種手術的機會都不會有。」師霽說,他唇上掛了笑,是她熟悉的味道,優越感,有一點諷刺,卻沒看著她,而是望著水流,彷彿只是單純感慨,「我還當你沒有這方面的欲.望,所以才想多當幾年住院醫,原來,你也是很想盡快主刀的。」
原來你是真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主刀,而不是經驗不夠,想要多學徒幾年。
全天下的醫生當然都想盡快出師,當了主治,就可以自己做手術,這個誘惑,胡悅為什麼一點掙扎也沒有,就這樣輕易放棄。
真的是因為想在師霽身邊多呆兩年?
她想要的是師霽還是所謂的學徒經驗?
這一瞬間,胡悅的表情有點凍,洗手的動作也變慢了,手術成功的喜悅全被抽離,她心中只剩一片空洞的冰冷——是太過冷靜,冷靜得像冰,半掛在耳邊的手術口罩遮住她的表情,讓她有一絲緩衝的餘地,她在思忖這話該怎麼回最得體,師霽這麼說有什麼用意——這個重瞼術是他早有的安排,而非心血來潮,他想證明什麼,他在懷疑什麼——
「你還小。」
但師霽卻沒發現什麼破綻,他的眼神從她身上掃過,語氣還是那麼若無其事,這個人就是這樣,就算是關心,也要粉飾得毫無痕跡。「有時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這是在委婉勸退?
胡悅洗手的速度又恢復正常,她有些抗議地打斷師霽,「不是——我——」
「我知道你覺得住院總很累,而且最主要,你不能再做J′S的兼職,這會影響你的收入。」師霽自管自說下去,他的語氣強烈地暗示:這個所謂不能再做J′S兼職的說法,只是雙方都明白的借口,這並非是胡悅不願做住院總的最大理由。「但這只是一年時間,而且,住院總也不是絕對意義上的24小時不能離開病區,否則,該怎麼解決日常生活需求?J′S這邊,我認為你可以想辦法兼顧。」
應該說是他會為她設計出一個方案,讓她可以兼顧。
「住院總,你還是要去全力爭取。」
也就是說他會去為她運作。
「至於結果,那是另一回事。」
這屬於他挽尊的場面話,不用去管。
男人和女人的眼神,在洗手台前相遇,彼此都帶了點氤氳,胡悅的睫毛眨了兩下,她說,「你……看過我的表格啦,師老師?」
看過表格,自然就會知道她在論文那欄填了什麼,師霽點頭,他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嗯,看了,你的論文寫得不錯。早就想好要盡快爭取住院總了吧?」
這個問題,胡悅怎麼回答?如果早就想好,那為什麼臨時放棄?這個理由絕不是她說的『想跟著師老師多學幾年』。不過,好在師霽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已經洗完手,摘掉了手術帽和口罩,只是走進男更衣室之前停了一下。
「這就讓人覺得很奇怪了。」他說,背對著胡悅,只是偏頭遞來一瞥,「你是一個非常有計劃的人……」
「怎麼就忽然間不遵循計劃了呢?」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胡悅只是頓了一下,便犀利反擊。
這答案你心裡沒點數嗎?這是她的潛台詞,師霽的眼睛眨了一下,他似乎是笑了,但看不清,他也沒繼續停留,便消失在更衣室門後。
胡悅抿了一下唇,用微妙的表情送他關門,等門關牢了,她才慢慢轉過身。
卻是已經面無表情,目似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