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紀委

「交了沒?」

「交了, 你呢?」

「希望不大, 都懶得填表啊——我瞎糊弄了一張, 交了。」

「那個, 你們誰填對了那個小學畢業時間啊?還要小學地址, 這麼厲害的嗎, 這個誰會記得啊, 我都是瞎寫的。」

「悅悅,你表格交了沒啊?」

「交了呀。」

一大早開完早會,服侍著老闆去查過房, 一群小嘍囉坐下來打電腦,免不得也互相交流情報。不知誰一邊寫病歷一邊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本來也沒打算胡悅能回答——之前明裡暗裡沒少探問, 胡悅都當聽不懂, 只是傻笑,十九層同儕彼此多少都有共識:要發論文不是容易的事, 胡悅一個碩士, 平時忙得不見人影, 聽說都在私立醫院做私活掙錢, 這當然也是她的選擇, 無可厚非,不過, 這樣的話,恐怕沒什麼時間做研究。她要麼就是搞定師主任, 在他新發表的文章裡混個一作, 要麼就是乾脆直接放棄了這次的住院總評選機會。

醫學界的期刊也就這些,要填入表格,對發表刊物的影響因子是有要求的,師主任每年刷論文也很規律,大概每年在國內的期刊上混一兩篇小的,一兩年能在國外的中等影響因子期刊上發一篇中等規格的論文——醫學界期刊還是和別的科研領域不同,能保證這樣的發表頻率,已經算是極為優秀了。能在頂級期刊上發一篇文的話,那足夠吃五年到十年了。師主任每年的發表名額也是有限的,本來大家都以為胡悅是抱住了師主任的大腿,但上個月師主任的文章發表出來了——一如既往,一作只署了師霽一個人的名字,大家看胡悅的眼神都比從前更和氣點——錢賺夠了,這是為了走穴寧可不做住院總,還是和師主任鬧矛盾了?不論如何,這一次住院總的競爭,胡悅這個強敵,應該是不會參與了。

會問這一句,其實都是戴韶華最後想把個穩,沒想到問出這麼個結果,幾個人的頭都抬了一下,戴韶華愣了下,給謝芝芝使眼色,謝芝芝有點為難,但轉轉眼珠,還是笑問,「你論文發了嗎?悅悅,這麼好的事都不和我們說的,小氣呀,我們過論文至少都請客喝奶茶的。」

如果是以前,請一頓喜茶,對小醫生來說確實是一筆提的起來的開銷,但現在胡悅經濟情況寬裕了,這種錢至少可以不看在眼裡,她笑著說,「哇,你想喝奶茶就直說嘛,還要說論文幹嘛?現在就叫,剛好開門去買,十點半就送到了——你們要喝什麼口味?金鳳茶王?還是最近新出的季節限定啊?」

手工鮮奶茶,聽起來好像是足夠健康了,但計算起糖分和咖啡因,醫生也都知道奶茶不是什麼健康飲料,但這幫小醫生,在加班邊緣也就最喜歡喝這種高糖飲品,幾乎可以說是飲鴆止渴,一辦公室的人有希望競爭住院總的也就四五個,需要咖啡因度過漫漫長日的卻是所有人,話題當下就被轉開了,戴韶華氣得輕輕跺腳,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吃飯時間,她拿著沒喝完的芝士四季春,拉謝芝芝去食堂八卦。

「這個論文肯定是有,不然表格都沒法提交的——到時候公示的話,肯定要列舉學術成果,就算背靠周院也沒法弄虛作假啊。」

S市辦事還是講規矩,就算是上下糊弄,也一定要能糊弄得過去,謝芝芝咬著吸管,「文章肯定有——但是你也別急啊,你各方面條件都更好,論文發表得也好,一作,影響因子有5。如果沒傍師老師的邊,她怎麼發啊?住院總都是量化評分的,說到工時、上台,你都比她強。你之前不是說,工時她都不夠嗎——要不,你給院裡的紀檢委打電話?」

「打完電話實名舉報?那我一輩子都做住院醫啊?」戴韶華有點沒好氣,「她工時是夠的,師主任的門診都算她工時,可她去沒去誰知道啊,總不見得為了這個事情去看監控?」

這些規章制度,說來嚴格,其實細究處處都是漏洞,充滿了上下其手的空間,正是為領導和直系門人準備,戴韶華越想越氣悶,拿著吸管猛剁一粒珍珠,「你說師醫生和她到底什麼關係?我就是——真不服氣——」

一句『我哪裡比她差』,含在嘴裡就差沒說出來了,謝芝芝看了也是暗歎,她自己今年評住院總的心思不濃,最多敲敲邊鼓,「師醫生真的想要她上位,肯定會給她算一作的,既然沒算,那今年可能不會發力……馬醫生肯定是靠不住,要不,你走一下張主任的門路……」

整形醫生都不差錢,但也沒有把到手的紅包往外推的,這兩個小女孩都有家人從事相關行業,十幾二十年前,制度還不是那麼正規的時候,醫生想要晉陞也和很多單位一樣,要拿錢開路。現在,只能說很多事表面上看都正規了,私下仍有操作空間,謝芝芝本院土生土長,人脈廣,她說找張主任,那至少張主任不會把她的紅包當面摔出來。

戴韶華的家境當然不會差,想要早日當住院總,還不是為了從苦海飛昇,將來做了主治,累計幾年經驗,出去開診所的人脈和班底都在規劃中的。在她來看,二鳥在林,總要有一鳥到手——胡悅能出去當住院總,那她就要進師主任的組,進不了師主任的組,那就要當上住院總。

她沉吟片刻,又溜謝芝芝一眼,笑著說,「好啊,芝芝,謝謝你提醒我——我先幫你探探路,明年你想投國外期刊,我也可以幫你看一下格式。」

兩個女孩子好像比之前親近一些,戴韶華約謝芝芝出去吃下午茶,「要不要叫悅悅一起去?我們三個一年進來的,平時都應該親近點。」

謝芝芝蹙起眉,對她的態度仍很熱情,但提議就持保留態度,「我們兩個就行了吧,悅悅很忙的,叫了也不會來,沒必要白費功夫。」

之前她就有感覺,但今天是徹底看出來了,戴韶華雖然回國工作一段時間,但仍有點直來直往,不由直接問,「怎麼啦,你和悅悅不是一向蠻好的嗎?這是最近吵嘴了嗎?」

「也沒有啊。」謝芝芝沒什麼胃口,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她委婉地說。「就是家裡人聽說了一些她在外面的事,覺得這樣的女孩子不好來往得太頻繁……」

她之前嚷著要把胡悅介紹給自家堂哥,幾次都是在科室裡半開玩笑,戴韶華也存有印象,謝芝芝這麼說,她怎麼不產生豐富聯想?當下壓低聲音,「什麼意思啊,她不是可能在外面走穴嗎?這個也不是什麼大事吧——你難道之前不知道?」

「不是這個,是……她和之前來的一個求美者走得很近,平時沒事經常約出去吃飯,那個求美者,本身是……你懂的。」謝芝芝有點識人不明的沮喪,「感覺她……往上爬的心思比較重吧,有點攀龍附鳳的感覺,還給身邊人帶來一點麻煩,反正,和她還是別深交為好。」

她掐戴韶華一下,「我也就和你說一下,沒憑據的事情,你別亂說哈,自己知道就好。」

「哦哦哦。」說是這麼說,但從表情就可想見這允諾並不真誠。

兩個女人要培養友情,最快的辦法就是在背後道人是非,最近搞住院總填表,大家勾心鬥角,互相打探消息,戴韶華和謝芝芝找到彼此,都有點安心。吃完飯手挽手回辦公室,一路咬耳朵議論胡悅,「會做人是真的會做人,師主任都被哄得服服帖帖的,還把她帶到外面去兼職。」

「哎,說到這個,你覺不覺得她和師主任……」

說到這裡,戴韶華的語氣是有點猶疑的,因為胡悅和師主任,這簡直不要太八桿子打不著——從各方面來講,這一對都只有大寫的不可能,而且師主任的為人,她們也都清楚,平時對胡悅怎麼呵斥,眾人更是看在眼裡,這麼八卦容易給人失了智的印象,所以她講得猶猶豫豫。

「我懂——」沒想到,謝芝芝卻是回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也不能說是……但就覺得他們倆的氣氛……」

「對對對對,你懂吧你懂吧。」

工作場合,不方便大聲講八卦,大家都在打啞謎似的,拚命互相說你懂,本來,這種氛圍的事也是看感受,語言不好描述。戴韶華就說出心裡最深的顧慮,「所以我就覺得,住院總這個事情,還是要看師主任的意思,論文不掛她的名字……可到這時候,師主任也許未必會不管她,胡悅那麼有手段,你知道她為了住院總,會做出什麼事情……」

正說著,走廊裡張主任辦公室的門被打開了,師主任和張主任從裡面走出來,張主任嘴裡說著,「我明白的,你就放心好了。」

「那就麻煩張主任了。」師霽臉上帶著謙恭的笑,對張主任比平時客氣得多——他平時仗著資歷背景,在張主任面前也經常懶洋洋的。兩個小醫生在旁邊看得咋舌,又互相使眼色,等師霽把臉轉過來,又紛紛很正經地打招呼,「師主任好。」

師霽對小醫生又是一副臉孔,哼了一聲就算是搭理過了,轉身揚長而去。謝芝芝和戴韶華也不敢有所怨言,和張主任再撒撒嬌,回到辦公室要開始下午的勞作,卻見胡悅的位置又空了,電腦也關著,「悅悅下午又不在啊?」

「師主任叫她去門診。」

叫她去門診,師主任人還在醫院呢,這是又去走穴了吧?戴韶華把凳子拉開,力道比平時用得大一些,拖出一串刺耳的摩擦聲,坐在座位上忍了一會才沒摔文件夾——胡悅要是真的比她優秀,她也就心服口服了,現在這樣處處特權,還和男神一樣的師主任有點——

住院醫多做一天,就是多一天的煎熬,這和一般的晉陞不同,心態放不平很正常,戴韶華用無窮無盡的病案麻醉了自己一會,這才調整過來,給謝芝芝發微信:【剛才門打開,我看到張主任的電腦屏幕了】

她視力好,隔遠望著也能看個大概,【是我們填的那個表格的感覺,格子分佈很像的】

【師主任找張主任,應該說的就是住院總的事情……】

住院總人選,說是行政辦要加入一起討論,但其實還不都是科室主任在定?這個當口,跑到張主任辦公室裡,打開表格去說的,還能是什麼問題?戴韶華心裡又酸又澀,【難道這沒論文也能強行運作上位的?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不可能啊,她沒論文的話,風紀委那邊要是查出來,周院都護不住吧,師主任難道真的被迷昏頭了?】

【確定沒論文嗎?】

【用她做一作真的搜不出來啊,按年限的話,必須是兩年內發表的才算數啊,除非是影響因子10以上的刊物,否則過稿信都不算的】謝芝芝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你覺得她能發到10嗎?】

10以上那都是大神刊物了,100以上屬於傳說級別,小醫生能發到10,還怕什麼競爭不了住院總?戴韶華壓根不予考慮,她的手在鼠標上越握越緊,不再理會謝芝芝,左右一張望,禁不住就乘沒人注意,打開了院辦網站,從部門鏈接那裡,點進了院風紀委的頁面……

#「Cindy,到這邊坐好。」

即將成為舉報對象的師霽和胡悅,當然對十六院大辦公室內的暗潮洶湧一無所知,他們正站在J′S寬敞明亮的手術室內,師霽安頓好求美者,半抬眼皮撩了胡悅一眼,多少有些沒好氣地指了一下手術盤,自己走到一邊,「準備一下,重新確定一下切口。」

「啊?」

胡悅毫無心理準備——雖然已經打過無數次下手,也做過切割和縫合的工作,更是往很多人身體裡塞過東西,作為一名面部結構部門的住院醫,她從未獨立主刀過任何一台手術,如果師霽沒有忽然又改變主意的話,這也就意味著——

「Cindy的這台雙眼皮手術,就由你來做。」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