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 你具體談談。」
到底是刑警出身, 解同和不自覺就帶上了辦案錄口供的語氣, 胡悅看他一眼, 不答反問, 「李生的案子呢, 你不具體談談嗎?」
她略帶抗拒的態度沒逃過解同和的眼睛, 他笑了,「行啊,咱們也好久沒敘舊了, 泡上茶吧?」
「我不怎麼喝茶。」胡悅話是這麼說,還是翻出一個法壓壺,茶葉也有, 還是上次解同和祝賀喬遷之喜的時候帶來的一包, 她接水去燒,「李生的案子, 張紅鳳人都已經白骨化了, 還是被檢驗出DNA, 你覺得這點有觸動到師霽嗎?」
「師霽和你說的那個故事, 你覺得裡面有實話嗎?」解同和反問, 「你都跟他快一年了,會這麼問, 是不是有點太不尊重我們師大主任的城府了?」
胡悅想想,自己也笑了, 她提起水壺, 往法壓壺裡注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和解同和一起走回客廳。「對了,我給你的微信轉賬,你怎麼沒收?」
「我說了,不缺錢,」解同和擺弄著茶几上裝零食的幾個樂扣盒子,「不急於一時,你先還別的帳。」
「別的帳都快還清了。」
「那你父親那邊呢?你不是還給你繼母打了借條?」
胡悅也低下頭,在刑警面前,真的什麼話都不能亂說,哪怕一句都會被記在心裡,拼湊出一張完整的拼圖,這是她只學到了皮毛的功夫,法醫的基礎課程她只讀了兩年,有時候她也在想,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但人生不是遊戲,永遠不可能讀檔重來,選都選了,也只能這樣一往無前的走下去。
「他說不用還了……」她摳著馬克杯的把手,「我想給,他不給我卡號,叫我別摻和,那我就先不管了,把別的都還了再說。」
「那我的就等你們這本帳真的扯清了再說。」解同和乾淨利落地講,胡悅還要再開口,他搶先截斷。「反正也沒幾萬,你再這麼見外就別認我這個哥。」
話都說到這份上,胡悅能怎麼辦,她笑了一下,「那要一直都還不了怎麼辦,這筆錢不就永遠都沉澱在那了。」
「那也比他們要賬的時候你拿不出錢,又被指著鼻子罵好吧。」解同和的語氣也緩和下來,「要還的帳那麼多,你自己手裡都沒多少了吧,還請晶采軒,我不叫師霽來,你真的拿這筆兜底錢去付賬嗎?」
他這麼說,不無為自己解釋的意思,但側面也有些試探的味道:他憑什麼認為師霽會付賬?他覺得她和師霽現在是什麼關係?這麼挑明了是什麼意思?
胡悅被他說得很不舒服,也有點疲倦,想抗議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在解同和這樣的聰明人面前,耍花槍真的沒有用,不說破是他的悲憫,不是她的免死金牌。
但她現在真的不想談這個話題,吐口氣說回收入,「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麼少,債都還完了,還剩一筆的,支持過這個住院總時期是夠了。這筆錢,你不要,那我就拿去給自己買衣服,去揮霍。」
她說要自己花,解同和最開心,他不但沒介意,眉眼還一下舒展開來,「就該這樣啊,女孩子只年輕這麼幾年,你都快到尾巴了,這幾年還不美一點,難道整個十歲二十歲都灰撲撲的過?就該去買買買、浪浪浪、花花花——我知道你不會過分的,住院總完了以後,你趕緊的多掙點錢,早點把房子買了,日子就安穩了。」
才剛立足,就規劃到了房子車子,也許還有以後的兒子,這真是把自己當爹的調調了,但胡悅沒有被冒犯,解同和與她對很多事的看法從沒有相同過,但她知道誰是真心關懷她,真心對她好。「你倒還真希望我就這樣繼續做我的醫生,就再也別想起從前的事了。」
「難道不好嗎?」解同和反問,他的語調很真誠,「難道不應該嗎?活下來的人總得找到一條路繼續的,這句話,你也應該對很多人說過啊。」
是啊,她難道不是勸過很多人,對遺憾應該接受,這世上很多事,本來就不是一定能找得到答案,一定會變得完美,她不是一直都想勸自己的很多客戶接受,不必再做無謂的掙扎,這些話,是不是該說給她自己聽?
胡悅從來都不是無懈可擊,她當然也會動搖,但唯獨這件事,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論,不是解同和隨隨便便說幾句話就能撼動。
「你總是見縫插針的勸,每次見面都說,多少年了?」
「快十年了吧。」解同和歎口氣,茶被泡開了,他直接給自己倒一杯,也不講究什麼初泡、二泡,刑警干久了,沒那麼多窮講究。「見面就說,說了又說,一點用也沒有。在十六院看到你的時候真快氣死。」
「你真的不想讓我繼續走,就不該借我生活費。」胡悅把樂扣盒子推過去,「言行不一。」
「這是兩回事,我不借你錢你就要餓死了。」解同和氣得把茶杯墩到桌上,要繼續說又忍住了,這話題說過好多次,沒一次達成一致,其實再說也沒用。「算了,你說說吧,都快一年了我也沒問過,你就說說你進了十六院以後有什麼新發現是警察查不到的吧?」
語氣有點兒心灰意冷,像是完全無法和胡悅交流,但他其實多少也含了些激將的味道在裡面。胡悅眉毛一揚,「很多啊,比如說,師霽完全有能力實施整容手術後續的修復手術,只要在J′S進行就行了,J′S的麻醉師一向是拿錢做事,對客戶信息從來不會多問。我自己在裡面工作過,手術室也去過,那裡建檔很多時候是不要身份證的。至於整容能讓人面目全非到什麼地步,現在你應該也已經瞭解了吧,如果師雩真的和他還有聯繫,只要以客戶的身份上門,你們警方根本就發現不了。他只要學鍾女士,搞個身份證,完全可以結婚生子,過正常人的生活,只要定期回來修復一下就行了,什麼都不影響的。當時你提出的假說,非常有可能成立——師雩之所以逃過通緝,這麼多年來完全消失在人海中,很可能就是因為師霽給他做了整容手術。」
J′S這條線,確實是胡悅打入以後,解同和才有一手資料,這是他不能否認的,他躊躇了一下,開始有點兒正經了——畢竟,他還是個警察,辦案的熱情,永遠都是他的第一順位。
「那你覺得師霽對你說的那個故事,裡面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師霽真的給師雩做了整容手術,是他堅信自己的弟弟是被冤枉的,百口莫辯,只能逃竄,還是明知自己的弟弟做了這個案子,但還是基於個人感情,為他做了手術,幫助他逃亡呢?」
「你的看法呢?」
「我現在問的是你的看法。」
胡悅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的傾向——你一直認定師霽是知道師雩殺人,只是出於親情幫助他逃亡,這樣也能解釋師霽這些年來乖僻的性格,他一直不談戀愛,不結婚,就是因為知道自己犯了包庇罪。如果師雩落網,他也得跟著身敗名裂——而且師雩經常和他私下接觸的話,他也不便結婚生子。」
解同和不置可否,胡悅觀察他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端倪——案情進展當然是機密,解同和的紀律性很強,很多事情她也是在猜,「我開始也和你抱一樣的態度,但是接觸下來……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覺,師霽對我說的故事,也許很多細節都是假的……」
他為什麼說謊,這有萬千種理由,可能是他不想交淺言深,也可能他早就習慣了用這套說辭來應對所有人,當然也許是真相不能對任何人說,胡悅猜不到,她看師霽還沒有這麼分明,就連解同和這樣的老刑警都看不穿的師霽,她怎麼可能看透?
但感覺是有的,她猶豫著繼續說,「……但,他的感情是真的。」
「我覺得,他是真的相信師雩無辜,也因為師雩的案子,對社會失去了信心。師霽的避世和消極,是因為他和師雩私下還有聯繫,也是因為他不再……相信這個社會,他的性格,讓他對所有人都豎起高高的心防,有強烈的被害恐懼……」她嚥下喉頭的梗塞,「也是,如果他做的事情暴.露出來,他現有的生活也的確會毀於一旦,這不能說是妄想,只能說是清醒的認識。」
「種種證據都指向師雩,這樁案子懸而未決十年,受害者屍骨仍未能徹底入土為安。」解同和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嚴肅,「如果師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包庇一個罪犯,那反而還好,堅信自己是在幫助一個無辜者的人才更可怕,人在堅信自己為善的時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
「通往地獄的每一個台階都由善意鋪就。」胡悅喃喃為他說完,「塞繆爾.約翰遜……他相信自己在保護師雩,心理防線就會更加堅不可摧。十年前的事,物證恐怕已經完全無法取到,只能靠他自己的人證了。」
「十年前,師霽自己也還只是個碩士生,他有能力做改頭換面型的大型整容手術嗎?」
「如果他有專業人士指導,至少可以一試,我跟了師霽一年的手術,瞭解他的風格,他是那種天才型的外科醫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從他的手術就可以看出來了,師霽不是那種會臨陣怯場的性格。」胡悅說,「當時他的祖父70歲出頭,業內老專家被返聘的可能很高,也許才從一線退下來沒幾年,甚至可能是他主刀,師霽打下手,至少,以當時的緊迫情況來說,他兼任麻醉師應該沒有問題。」
「護士呢?」
「師霽一家都有醫學背景,他父母當時雖然已經重病,但父親得的是癌症,在化療和下一次復發之間,並沒有完全喪失行動能力。」胡悅早已反覆推演過,「場所也不必多說了,經濟衰退,醫院管理混亂,手術室是現成的,時值寒假,醫學院人去樓空,手術後的恢復室都是現成的。案件偵破起碼滯後了兩個月,足夠師雩恢復原貌從容逃走。」
這都是之前警方考慮過的可能,解同和當然也向專家咨詢過相關問題,胡悅的說法,只是再一次用自身對專業的理解支持了這個猜想而已,解同和點了點頭,「如果是這麼操作的話……那真的是沒有任何物證,也找不到更多的人證,除了抓住師雩和師霽來往的線索,又或者是突破師霽的心防,讓他自己說明真相以外,沒有別的可能了。」
「其實也未必如此天衣無縫。」胡悅笑了一下,「師家人也許個個聰明,但絕不是天生的罪犯,沒有人能在那麼緊迫的情況下考慮如此周全的,也許他們留下了一些自己都沒察覺的破綻,也許他們不得不收買某些必定會發現不對的關鍵性人物,我相信,如果警方能發動足夠多的警力走訪……」
如果警方能發動足夠多的警力走訪,線索,也許還是有的。
但,這已經是十年以前的懸案了,這樁案件甚至連受害人的具體人數都沒能完全確定,師雩也是一去無蹤,案發的那座城市經歷了許多變遷,行政區劃都一改再改,當年參與過此案調查的老人,也已經散落到全國各地,就像是解同和,當年還是參辦此案的實習生,正式分配是在S市,即使已經算是個小隊長,但也絕無權限干擾兄弟單位的日常辦公。這樁案件,除瞭解同和和胡悅還將其記在心裡以外,似乎是早已被所有人遺忘,而他們又怎麼能改變這個現實呢?
解同和不再和胡悅對視了,警察在承認自己能力有限的時候似乎總是會有些羞愧,他望著茶杯沉默了一會,才說,「那麼,你有把握突破他的心防嗎?」
「我不知道,」胡悅說,她確實不知道,不過卻不會因為沒有勝算而停止前行。「但我總得試試。不試一試……」
「就什麼機會都不會有了。」
解同和為她說完,他有些歎息卻又不無釋然,就像是每一次知道她決定以後那無奈的惱火,他無力動搖她的決定,也就只能保持沉默,從旁不情願地協助。「現在的機會也許比從前更少——你不是覺得,他對你動了疑心?」
「嗯。」胡悅回想起來也有點懊惱,「我操之過急了,他要推我做住院總,但我想盡快找到線索……也擔心住院總做回來不能回到他組裡,少了近距離接觸的機會……這是我的失誤,當時昏頭了,沒按既定計劃行事。」
「你急了。」解同和該一針見血的時候沒有手軟過,「看到張紅鳳的案子告破,你的心熱了。」
他尖銳的語氣就是最好的冷水,這一次換胡悅低下頭了,她看著手喃喃地說,「是啊……我急了,我不應該那麼急的。」
她才剛踏入社會沒多久,犯錯其實很正常,但也確實是不應該,她要做的事本來就不容易,沒有多少犯錯的餘地。「他應該對我有了一定的懷疑,但我不知道他能猜到多少,查到多少。」
「他的警方關係就坐在這裡。」解同和說,他又有點寬慰的意思了。「師霽是個多疑的人,他也許因為你的表現燃起一點疑心,但肯定想不到別處去。別急,案子的偵破不是一兩天的事。」
胡悅當然知道,不是一兩天、一兩個月的事,張紅鳳的案子,從發生到告破,中間過去了十餘年,有一些案子需要的時間更久,線索更加隱蔽,如果沒有人奮不顧身地去揪住那條線頭,用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也許,它就永遠都不會告破。
這當然需要絕大的付出,甚至一生的軌跡都會因此改變,付出的代價之大,風險之高,和收穫永遠都不成正比,很有可能做了這麼多,最後卻依然一無所獲,而最後也只能接受數十年的心血和努力付諸東流的結果。
她可以不必這麼做的,她應該不這麼做。——解同和的眼神在她臉上盤旋,這話,他說了很多年、很多遍,多到已經無需出口,一個眼神她就已經能夠瞭解。
而她的回復也從來都一樣,胡悅搖了搖頭,她迎合解同和的眼睛說,「這件事總是要有人做。」
所有人都會忘記,我不會忘記。
這件事總是要有人做,警察做不了,那就我來做。
她說做就一定會去做,她去做了,最終也總能做得到,她不是沒有經過困難,不是沒有受過冷眼,正是因為解同和知道她是怎麼走到今天,才知道她的這句話,絕非虛言。
胡悅就是那種說做就一定做得到的女孩子。
解同和還能說什麼?他只能講,「那你一定要小心,不要操之過急。對師霽這種人,一年只能算是剛剛認識你,想要被他認為是可以交往的熟人,你至少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
這當然是他的經驗談,胡悅也從沒想過自己能用幾個月找到線索,這種事就和一個醫生的成長一樣,都只能慢慢來。「我會的。」
「那我走了,以後,我會注意配合。」解同和站起來,說完又自嘲地一笑,「其實這些事我也不願意提。」
沒進展又何必多說,改變不了又何必發火?在十六院見面的那瞬間,他的震驚很快化為若無其事,他們就權當沒有這事,彼此素不相識,這樣粉飾太平還更能相安無事。解同和還是那個手中有無數案件的警察,這樁案件,是他心頭的一樁牽掛,卻是胡悅懷抱的全部,他多次對她伸出手,但他們的立場也沒有那麼相同。
這條路,她依然要一個人走。這一點,他和她都很清楚。
「你有沒有想過。」在門口換鞋的時候,解同和扶著門框又說,「一步一步靠近師霽,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他好像是突發奇想,又仿若蓄勢待發,更多疑問藏在這天外飛來的一筆裡,潛台詞豐富而又耐人尋味,全看你自己琢磨。
解同和背對著她,像是要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絕沒有乘機窺探她臉色的意思,他說,「拋開案子的事,這樣懷著目的接近他……你心底,不會有點不安嗎?」
如果她的堅信是錯的,師雩和此案確實無關,這樣處心積慮地進入十六院,走到師霽身邊,如果師霽甚至……
她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人在堅信自己為善的時候,反而能做出最可怕的事……通往地獄的每一個台階,都由善意鋪就。解同和說過的話,好像又在耳邊迴盪,胡悅像是又看到了師霽似笑非笑的臉,還是那樣英俊得邪惡、邪惡的英俊,他們之間的強弱是如此分明,她想全世界也就只有解同和會這樣問,好像她能傷害到師霽什麼,就好像他真的對她有點什麼。
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
人和人的相處,很多時候,不能細思,尤其是在解同和面前,她更不願沉默太久,胡悅搖了搖頭。
「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這裡的疑點我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
她說,「物證與目擊證人就不說了,最簡單的一點,如果師雩真的無辜,師霽為什麼要給他做整容手術?從案發到聚焦師雩,中間的空檔期夠他們做手術,更足夠他們出面向警方尋求幫助,以師家在當地的背景,警方再想找個替罪羊,也不可能找到師雩身上,他一定能得到最公正的審判。」
「師雩的失蹤,就已經證明他絕對不無辜。而窩藏他、協助他逃走的人裡,師霽一定是主力。」
胡悅淡淡地說,她突然間又想起自己的噩夢,想起那一灘血泊。「你接近從犯的時候,心底會不安嗎?」
「我從來不會在未經審判的前提下就確定一個人是從犯。」解同和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勸你也不要。」
胡悅居然被這一眼的氣勢所奪,這一刻,解同和並非是一個人,他的話自有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威嚴。
但他歎了口氣,這威嚴又很快散去,為無奈取代,「我也從來都不會和嫌疑犯完全對立,有時候,人性是很複雜的,每個人都有很多面,我以為你在醫院做了一年,和師霽漸漸熟悉以後,應該已經有瞭解了。」
胡悅不禁被他這句話觸動,解同和一邊說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她,就像是看出了點什麼——他總像是能看穿她不欲為人所知的一面,這點有時候真的有點討厭。
這一次,他好像是又看出了點什麼,解同和神情複雜地笑了,「其實你已經懂了,其實你也一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