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總

「胡總好。」

「胡總早啊, 昨晚沒睡好啊?」

「不應該吧胡總, 昨晚難道住院區出險情了?」

早上七點半, 正是醫院最有活力的一段時間, 值夜班的可以交接, 大感解放, 而才上班的血汗民工剛經過睡眠補充, 還會錯覺今天自己能禁得住醫院的蹂躪。一群人都和經過走廊的胡老總打招呼——住院總住院總,院內一般都叫老總,雖然職稱還是住院醫師, 但和住院醫之間已經有了明顯的地位差別,這也就是胡悅有點兒超遷的意思,才一年就登上了快車, 如果是一些競爭激烈、人手眾多的大科室, 住院總一般都要排個四五年的,這樣的資深住院總, 對那些剛進醫院一年半年的小住院來說 , 已經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沒有出險情, 是我還沒適應。」胡悅沒掩飾自己的呵欠, 「那個床——」

說是24小時不離病區, 但是不是365X24,這個還要看各科室的具體規定, 十九層這邊有兩個住院總,就可以做到隔日輪班, 週一早上8點到第二天早8點, 這算是一輪,不忙的時候,輪完這一班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下,到下午或是傍晚再過來都是可以的,晚上大查房以後就可以回去了,等到第三天的早8點再來接班,這一次就是24小時都不能離開病區太遠,當晚一定要在病房樓層的值班室裡入睡了。

值班室宿舍多年來從來沒輪空過,一直都是兩個住院總輪流共用,條件可想而知,雖然地方還算寬敞,但叫她和別人共享被褥這實在是做不到。胡悅買了個睡袋,但還沒有完全適應,昨晚沒有睡好,眾人也都是理解,護士長是老行家了,充滿權威范兒的安慰,「知足吧,我們十九層已經算是住院總最清閒的了,都是我們請人來會診,從來就沒有人叫我們去會診的,事這就少了一大堆了。」

確實,住院總一項重要工作職責就是出會診,此外還有晚間急診、住院病人危重情況處理等等,這都是能讓住院總在工作過程中生不如死、神經始終高度緊繃的活,但對胡悅來說,整形醫美確實沒有會診出,也不存在晚間急診,都是擇期手術,就算是事故毀容的病患需要會診,那也是去找面部修復,住院病患出現險情的可能性也相較要小很多,畢竟,這是改善性手術,求美者如果健康情況不算太好,醫生也不會安排手術。

少了這幾樣活計,最煩人的晚班也就一個住宿困難需要克服而已,大部分時間都可以拿來寫論文、做報表,甚至是看書準備中級考試——也就是主治醫師資格考試,十九層的住院總在十六院各大老總心裡,儼然已經是逍遙快活似神仙了,君不見,住院大廳裡時不時走過一個形銷骨立、蓬頭垢面、雙眼爍爍放光的半瘋子,那都是在住院總這監獄裡苦熬著的可憐人?

「是啊,所以我也不敢在大群裡抱怨什麼,要是被隔壁聽到就慘了。」胡悅當然也不好裝逼,打呵欠是她親民隨性,再抱怨就有點沒意思了。

她說的隔壁,是面部修復那邊的,也包括了燒傷,修復重建和燒傷整形,這在很多分類不是那麼清晰的三甲醫院,迄今都還是一個科室,幾個科室當然也是藕斷絲連、同氣連枝,關係密切得不行。「是啊,他們那邊倒是老收急診,尤其是燒傷,一收就是重症,動不動就要和面部修復會診——我聽說那邊幾個老主任早就叫苦連天了,要院領導拿出個說法呢。」

「什麼說法?」胡悅明顯感覺到待遇不同——以前,她們這種小螻蟻一般的住院醫,對護士長可不敢有半點不敬,這幾個護士長對她們當然也還算客氣,不會呼來喝去,抓著細節給難堪,但很明顯能感覺到,雙方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坐下來講八卦這種事肯定是不可能發生的。

國營醫院,老風氣還是很重,人際交往也講究一個門當戶對、論資排輩,現在她做了住院總,其實都還不能算是和護士長平起平坐,只是她上位速度太快,擺明了背後有師霽力挺,護士長這才多加青睞,和她靠在護士站邊上,一邊喫茶一邊配八卦,「當然是這個的說法啦。」

她舉起手搓來搓去,「當時分科室的時候可不是都自願的,現在我們美容外科這裡錢都要賺得瘋掉了,真是每天往你身上灑都沒時間拿的,他們燒傷的還好,方向畢竟是不一樣,面部修復那邊早就怨言不淺了,分科室的時候美容外科才做到哪跟哪啊,手術都是差不多的,他們還更難一點,怎麼就把賺錢的都分給我們,他們專啃硬骨頭?」

「林姐,我聽張主任講,院裡這段時間人事可能要有變化,說不定科室也……有沒有這回事啊?」另一個護士長剛帶完護士查房,過來喝茶,正好趕上八卦,一口水沒喝完趕不及就問。

大家的聲音都低下來,小護士也想聽,但不敢靠近——就像是胡悅現在也不夠資格去聽主治醫師之間的八卦,但可以和護士長湊對一樣,這種悄悄話也是有明確的討論範圍的。「聽說是風紀委的整改意見遞到上頭去了……」

這個上頭並不是院長層,而是主管單位,公立醫院頭頂的婆婆當然也多,院長也不是說就能為所欲為了,包括院長的調動和指派,都充滿了上層單位權力博弈的味道。胡悅以前跟著老師實習的時候也見識過一些,但那時候她是實習醫生,知道得肯定不像是現在這樣清楚。「不曉得這一次是哪個副院要動一動了……周院年紀快到了,這都在暗暗攢著勁呢,也是挺有計劃的,還有幾年就都開始下手了……你說上次那個事情,就是那個藥房管理的錄像那件事……」

醫院內部就是這樣,一線醫生拚死拚活,真是熬干了心血往上評職稱,到管理層卻又有一番鬥爭,很多事只是影影綽綽有所瞭解都覺得不舒服,畢竟,別的單位爭權奪利,利用的還都是一些普通的工作事件,但醫院這裡,工作一出紕漏,往往就是一條人命,這麼嚴肅的事,卻還可能淪為爭權奪利的籌碼,以胡悅的城府,聽著都想皺眉,兩個護士長卻依舊若無其事——也許真就和師霽說得一樣,工作久了,就看慣了,心也跟著冷了。

「對了,胡總,你不是常去面部修復那邊嗎,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的?」不舒服歸不舒服,走是不能走的,笑也還是要跟著笑,這不是冷不丁就被問八卦了,胡悅笑了一下,「我是常去那面的,主要是去看一下病人——我們和面部修復有一個案子不是正在做嗎,患者經常要來住院的,她是我手裡住進來的,雖然轉科室了,但我還是想去看一下她。」

「是那個3D打印的硫酸燒傷修復對吧?」林護士長恍然大悟,「其實這個也可以轉到燒傷科去做的——也算是大風頭,你們師主任這是得罪了燒傷科的管主任了。」

她嘖嘖幾聲,八卦中不無關切,「現在進展到哪裡了?病人正住院呢嗎?」

「這幾天應該是來做下一步的手術了,剛入院檢查吧——怎麼設計構建方案,還要師主任會診呢,這個事,面部修復那邊可沒有我們專業了。」

「什麼構建方案?」林護士長不瞭解手術思路。

胡悅免不得介紹一番,「……現在皮瓣已經發育完成,下一步就是在胸前區先做好殘缺功能區比如鼻子、唇部的支架和襯裡,等到支架、襯裡成活發育以後,再把整塊重構的面部移上去,同時修復骨骼,把3D打印出的鈦合金骨骼以及游離腓骨植入口腔和下顎……」

即使是老護士長,都聽得一暈一暈的,「現在的科技真是日新月異啊,連硫酸毀容都能恢復得和正常人一樣了。胡總,這是國內領域空白吧?」

「這是世界空白領域,」胡悅含笑說,「應該是可以出幾篇論文的。」

她用來評主治醫師的論文本來是打算從這裡開始攢的,胡悅忽然有點後悔:當時她應該用這個為借口在住院醫的位置上多留一年的,原本的那篇論文雖然也早準備好了,但是……她在師霽面前還是有點失常了。

「嘖嘖嘖嘖,真是厲害。」護士長卻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一徑讚歎,「這個就是在面部修復都是非常漂亮的大手術了,師醫生轉過來做美容外科是真的可惜,大功都給那邊的主刀醫師了吧?」

這都是隨便打聽一下就能知道的消息,胡悅沒必要瞞著,「那邊會診的是劉醫師,沒有我們師主任主導,他可能做不了這種創新性手術吧……」

別說劉醫師一個一腳踩在副主任門檻上的醫師了,就是師霽,主導這種突破性、創新性手術都有點勉強,按照手術分級制度,這應該是主任醫師以及領域專家的職責。只是,規定是這樣規定,操作性當然也還是有的。這裡的利弊關係是明擺著的——十六院能出把風頭,領導有政績,胡醫師可以發好幾篇文章,而師霽發文章之餘,學術聲望也將上升,可以說是多贏,兩個護士長都是多少年的老人了,胡悅這麼一點就都明白了,都笑,「挺好的挺好的。」

「就是你有點虧啊,這件事不一直是你跑的,怎麼我看好處都是別人的,你落了什麼?」林護士長心直口快,話鋒一轉,又問。

「我?」胡悅指著鼻尖笑了,她有點不可思議,「我還落個什麼啊,師主任能答應做手術,都是阿彌陀佛了。」

她知道在林護士長這樣的中年女性面前該怎麼表現自己,單純當然是必要的,但太單純也不行,「我也可以蹭著發幾篇論文,這就挺好的呀。其實,只要李小姐的臉能康復,我就覺得挺好的了,別的也不用什麼。」

一個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其實是很好分辨的,胡悅說得也的確是真心話,所以才這樣的輕快隨便,兩個護士長對視一眼,眼裡都帶了點真心的笑意,在醫院工作久了,心會變得很硬,但也因此,會更懂得欣賞真正的善良。

「也是這個理。」許護士長說,「不過你要是還發這個論文,不是又和面部修復有關了嗎?你一個美容外科的大夫怎麼老發修復那邊的論文呀——」

她還要再說,醫生辦公室那裡一陣鬧嚷,護士們也不自覺地都站直了身子——今早的大查房要開始了。

胡悅已經交接了班,一般來說,住院總也不跟大查房,所以並沒跟上去,而是站在護士站邊上,用眼神和同事們打招呼,上級醫師有看過來的,也笑著點點頭,她的笑臉只在師霽經過的時候僵了一下——分明是看到她了,又不像是張主任他們一路說著話過去的,點個頭是會死啊,怎麼就當什麼也沒看到似的直接走掉了呢……

他身邊還沒小醫生跟著,自己去了自己的床位,胡悅迅速調整心態,和申永峰、謝芝芝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兩人均對她漾出親切又不失同情的笑,戴韶華也投來一抹有點小趾高氣昂的笑:新的住院狗已經進門了,師霽並沒給自己找個新奴隸,現在還是孑然一身,可能是嫌煩吧,不過,有過專屬奴隸這樣的方便,想要重新事必躬親也是有點難,人都是很容易變懶散的,而戴韶華這幾天也正積極向師霽靠攏,意圖當然誰都能猜到,看起來,她對自己也很有信心。

說到底,其實胡悅對她都是有點信心的,師霽的工作量她是知道的,這些底層的工作,還要他自己做的話,的確是極大的浪費。她一直在等師霽把這些事壓給她做——這樣不合規定,但她其實是有空做當然也有能力做好的。不過,現在看來……他還真有點用住院總來打發她的意思,是真想就此兩不相欠、江湖不見了?

胡悅已經等了幾天,也是在尋找合適的時機,今天她有點等不下去了,正好,兩個護士長的八卦給她靈感。會診工作本來就是住院總負責,她名正言順地去面部修復那邊混了一會,抱了幾個東西回來,大大方方地去敲師霽辦公室的門。「師老師、師老師?」

「門沒鎖。」

是有點沒好氣的回話——他應該聽出她的聲音了。胡悅推門進去的同時,禁不住對自己吐吐舌頭,抬頭才發現自己的小動作,已落入本該正伏案工作的師霽眼底。

他的眼神倒還是老樣子,有點兒睥睨有點兒不屑,就像是全看穿了她肚子裡的那些草料——其實他有時候也就是在虛張聲勢,不過現在,胡悅的確感到,自己的造訪在師霽的意料之中,她懼怕自己『失寵』的小算盤,至少肯定是落入了他的眼底。

小心思被抓准了,當然有點糗,有點被看穿的不適感,胡悅迎上他清澈的視線,一瞬間,這感覺漾了開來,激起陣陣漣漪,她胃裡像是有蝴蝶在飛來飛去,攪動著混沌的風暴,這些感情裡只有一絲不安是特別明確的:他好像是看出了點什麼,看透了點什麼。

就像是他的懷疑一樣,她的直覺,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肯定又直接,她覺得有一點危險,讓她脖子後頭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讓她想要轉身逃開,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胡悅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姑娘,她有自己必須的事情要做,再大的危險也不能讓她逃離,更何況只是這麼一絲預感。

她就像是什麼異樣也沒察覺一樣,又吐了吐舌頭,帶著『被你看穿了』的表情——這是她應該感覺到的『異樣』,有點兒小糗地把手裡捧著的紙箱放到辦公桌上,「我給您送頭模來了,師老師~~~~」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