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8點多可能還會有一台病人回來, 你們要注意接床。」
「小胡總, 我先走了啊。」
「悅悅, 13床那個病人你幫我多看一下, 她真的很怕痛, 做前置檢查的時候隨便捏一下就痛得哭, 你注意別讓她掉眼淚啊, 那個眼淚萬一流出來搞得傷口感染,那就完蛋了,很影響效果的。」
「走了啊胡總, 冰箱裡還有杯奶茶的,晚上要是你有興趣就幫我喝掉好了。」
「要是我沒興趣呢?」
「沒興趣也給我喝掉,明天請喜茶還回來!」
十九層通常不加班, 五點半一到, 大家嘻嘻哈哈準備走人,對留下來值班的胡悅大加撫慰, 同事情叫幾個主治醫師都不免投來異樣的眼神:擋人前程, 猶如殺人父母, 胡悅一個碩士, 過來這邊不到一年就做起住院總, 和同事關係居然不受影響,甚至還比從前更好, 這不合乎情理。
「喜茶?饒了我吧大哥,很窮啊最近, 還要坐牢——這樣好吧, 今晚我把這杯喝掉,明天中午你再請我喝一杯芝士莓莓可以嗎~」
一杯喜茶其實也就二三十塊,主要是排隊難等,現在熱度過去,溢價沒那麼誇張,但翻倍怎麼都是要的,請她喝一杯,自己喝不喝?還有幾個要好的同事呢?隨便都是幾百塊的開銷,申永峰以前未必會答應,現在語氣卻很隨便,「好呀,芝士莓莓,輕芝士、少少糖對吧?中午你什麼時候來,我給你提早叫外賣好吧。」
「什麼,芝士莓莓又上線了?哇,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快一年了哎——」
「去年我都沒喝到的,要不我們一會就去看看現在要不要排隊啊。」
本來是件奇事,住院醫卻都習以為常似的,沒人對申永峰投以異樣眼神,馬醫生看著實在覺得奇怪,環顧自己手底下那圈幼犬一眼,想想也就戴韶華和他們同年,其餘幾個老年資的住院醫,和胡悅這邊關係似乎一向平平,她就笑著把戴韶華叫到自己身邊,「韶華,你來一下,我突然想起來,你做的這個病歷……」
隨便講了幾件公事,兩人自然一起走進電梯,馬醫生笑著說,「不好意思啊,耽誤你和他們一起去喝喜茶了。」
戴韶華笑了下,她一直不是很擅長做表面功夫,此時笑中的勉強也很明顯,「沒事,他們請胡悅是該當的——又不請我。」
這個話說得有意思,馬醫生想想就大概猜到了,不過還是多套一句話,「哎,他們不請你,你可以請他們啊,韶華,同事關係還是要弄弄好。」
戴韶華想去師霽那裡,這是公開的秘密,一直沒能成功也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事實,馬醫生作為戴韶華的老闆,不計前嫌,還這樣真誠的勸告,戴韶華就算有自己的小算盤也不免感動,她說,「馬老師,我……」
她歎口氣,要表忠心可能也有點拉不下臉——馬醫生怎麼看不明白?她這是還打著去師霽組裡的念頭,雖然最近胡悅又開始幫師霽打下手,擺明了要把持住師主任身邊這條通天的大道,不會讓其餘賤婢有機會上位,但胡悅升主治以後,遲早要自己開台做手術,師霽身邊總是要一個助手。現在不行,她還可以往數年後努力,畢竟,她在自己這邊肯定不是一號位,想要彎道超車,這樣的好機會怎麼能放棄?
「同事呢,雖然有競爭關係,但更多時候還是合作的。」她當不知道,老生常談的大道理拿來勸戴韶華,當然話也確實都有道理。「有時候還是心大一點啊,哪有什麼過不去的矛盾呢,你多主動點就什麼心結都沒了——下次就你來請嘛,怎麼,難道工資就低到奶茶都請不起了?」
那倒不至於,不過戴韶華肯定嚥不下這口氣,她急得跺腳,「哎呀,馬老師,你不明白——他們請胡悅是應該的,我請胡悅幹嘛啊,她又不把客戶分給我……」
她自知失言,後來的話吞回去了,但馬醫生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笑笑的眼神裡,胡悅索性就直說了,也是給自己找補點面子,「當然,我也沒問她要過,他們有錢賺,請杯奶茶應該的,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這樣啊——也好的。」
馬醫生拖長了聲音,心裡轉過千般念頭——她比戴韶華大了一些,也做了很多年的主治醫生,論心機,戴韶華哪裡是對手?
「那你和他們劃清界限也好。」她的語氣很為戴韶華打算,推心置腹地諄諄告誡,「最近,院裡人事有變化,風紀委查得很嚴,私下打針被抓到,從中介到實施人都要倒霉的。胡悅論文本來就有點問題,萬一出事了,很可能會被牽連,你還是小心點,我們組不要沾這個是非。」
「這麼說,您也注意到了她的論文——」
住院總的各項資料肯定都是要公示的,這也包括了胡悅發表的論文,在同事中是引發了一番議論——發表的刊物,倒是沒問題,影響因子都14了,她也確實是一作,雖然頂上還有通訊作者,但這樣高的影響因子,一作的份量也很重了。但胡悅憑這篇論文來評住院總,如果不是她事先給了甜頭,把手裡那些有錢的大客戶雨露均占,恐怕是會有一批人很不服氣,輿論未必有利,說不定就鬧得風紀委來查了。
但人家就是有手段,上下抹得平,上頭評了她,下頭也早早糊住嘴,大家都當沒看到,公示期一過,風平浪靜走馬上任,馬醫生想,戴韶華心裡肯定是酸的,只是未必想著去鬧——
她看了戴韶華幾眼,覺得她表情有異,心中一動,思量了一會,又笑了,按下戴韶華後頭的話,「論文也就算了,這個私下打針的事情,鬧出來就大了,連累很廣,胡悅經不住這麼大的事的,肯定會波及到別人,所以,你還是別沾為好,知道了嗎?」
現老闆這樣講,戴韶華當然不可能有第二個回答,乖乖地『嗯』了幾聲,兀自若有所思,馬醫生看著她笑笑,心裡也有點好奇——也不知道她想不想得明白:非法行醫這事,可輕可重,就算是風紀委知道了,為了醫院聲譽肯定也不會報案,但私下處理一批人是題中應有之義了,胡悅作為主要中介人,她是背不起這麼大的事,肯定還得再往上追查。
多事之秋,這件事,查到師霽能不能算完呢?會不會再往上一點?
也有很多人想要試著動一下周院吧。
馬醫生只是個普通的主治醫生而已,院長層面的更替,和她沒有太大的關係,但她覺得一定會有人關心的,她也很樂於撥弄一下,看看十九層的生態圈,會不會因此出現一點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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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去休息,你們辛苦了啊。」
下班路上,兩個醫生的絮語,當然是你知我知,第三人無由得知,就算胡悅再厲害這也是一樣,更何況胡悅也並不覺得自己很厲害,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住院總,幸運地被分派到十九層,得以度過比較清閒的『牢獄時光』,吃過晚飯,把白天積攢的文書做一下,再將下個月的值班表發到張主任郵箱——住院總有時候就是要承擔起半個行政秘書的工作,這一天的事大概就算是結束了。8點多,面部脂肪移植的病人被推回來留院觀察,胡悅過去逛了一圈,見沒什麼特別之處,住院區這邊一片寧靜安樂,大部分病人都忙著玩手機,就準備洗洗睡了。畢竟,十九層這邊要留院觀察的病人不會很多,也不應急診,節假日更沒有人需要值班,住院總忙是忙在案牘勞形、文山會海,業務上要說有什麼難關去攻克那也是沒有的事,這還是比較幸福的。
她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面部修復那邊探望李小姐——她這幾天又入院了,白天胡悅都沒找到機會過去,這一次是要做二期結構植入,對最後的結果影響也極大,如果不能成活,不知道好不容易擴張出的皮瓣能否經得起第二次植入手術,李小姐的心態,不知是否還能維持得住平穩。
算了,雖然晚上基本也是沒事,但住院總值班就是不能離開病房的,胡悅想想還是放棄,明早下班後再順便過去探望好了,現在再無聊也別出去,還是看書準備考試吧。
簡單的洗漱完,她換上睡衣打開課本,想起來那杯奶茶,出去拿給值班護士,「晴晴,你喝了吧,剛好配著電視劇。」
值班護士在十九層也很幸福清閒,她倒是不能睡的,按點要來巡查病房,不過晚上基本沒事,就是按時換藥而已,晴晴接過奶茶,歡呼一聲,「我們正想叫正新雞排的外賣,你吃不吃啊,悅悅姐。」
胡悅看看晴晴瘦削的身材,再捏捏自己的小胳膊,「……算了,你們吃吧,我刷過牙了都。」
年紀上去了,新陳代謝肯定沒那麼旺盛,以前隨便吃也不胖的炸雞什麼的,現在想吃也只能找個折衷的方式,自己用空氣炸鍋做個無油版,雖然累了一天,想到油脂融化在唇齒間的香味,口水都不自覺在分泌,但胡悅還是堅強地擺了擺手,回到值班室強迫自己開始複習……
看了一會書,她忍不住還是打開了手機。
【師老師,你什麼時候有空啊】
【我排個節假日請你吃飯啊——】
【啊啊,好想吃炸雞排,可是又捨不得買空氣炸鍋,你給我個買炸鍋的理由啊~~~~】
【你來我家吃飯的話,我就會買炸鍋,這樣我就能順便給自己做點炸雞了呀啊啊】
【好想吃炸雞翅啊嗚嗚嗚,師老師~】
現在,發這樣的信息,她已經不擔憂自己會被當作是神經病了,不過也沒指望師霽會秒回——就算他立刻看到,秒回這個待遇,他也不會給她的。胡悅發了信息,饞蟲好一點兒了,放下手機去看書,大概過了十分鐘,手機才響起來。
【。。。】
胡悅看著這三個句號,不知怎麼就笑了,她翻了一下,找到一張『神經病啊』的表情包給師霽發過去,【給您用】
【。。。】
他又發了三個句號,然後果然用了她給的『神經病』表情包,胡悅看著捂著嘴笑,發了個同系列的【反彈】回去,【好無聊啊老師,住院總原來這麼好當的嗎?那為什麼不批量培養啊】
這話其實非常蠢,她自己都能找出數十個理由來駁斥,胡悅會這樣講,其實就是在等師霽反駁她,師霽現在對表情包的運用也越來越熟練了,【神經病啊】再發了一次,【你是沒在急診輪轉過?】
急診可能是全醫院最迷信的科室,胡悅想到以前在急診輪轉的見聞,逼真地抖了一下——她依然有救死扶傷的情懷,但其實也很慶幸自己沒有被分到急診科去。【我不是樹flag啊,就是無聊嘛,護士說以前都有住院總回家去睡覺的,除了忍不住痛,偷偷哭到傷口感染以外,還能發生什麼事嘛……】
因為追求美來做手術,事前想得太美,事後受不了這份罪,又或者對效果不滿意的人,其實很多。尤其是面部手術,術後哭泣的真的不少,在醫院久了,真覺得連心酸都是批發價,不怎麼值錢。胡悅說著就想起來謝芝芝叫她看的那個愛哭鬼,剛要和護士交代一番,就聽到護士站的鈴聲響了,她抬起的屁股又坐了下來——護士是比醫生辛苦多了,患者有什麼不舒服都想著找護士訴苦,她們能做的其實也不多。
所以,和護士搞好關係這就很重要了,關係要是不好,什麼屁大的事都能來找你請示:患者不舒服,患者想要調節輸液速度、患者有點煩躁不安……隨便一個什麼理由都能把你從濃睡中叫醒,如果平時對護士發過火,值班夜你就慢慢地生受著吧。胡悅是深知其中關竅的,所以一直很注意保持和護士們的和氣,她人也討喜,值班的時候病人訴苦、哭泣什麼的,護士都積極幫她處理,最多的一次,護士站鈴聲一夜響了三次,每一次她都醒了,但沒有一次是找到她這邊來的。今晚的晴晴剛喝了她幾杯奶茶,所以胡悅心裡篤篤定定,見師霽不回復了,還想著該怎麼再撩他一下……
不不不,這個不能說是撩,只能說是逗趣,是逗趣,他對她沒興趣,她當然更不會對他有什麼念頭,這怎麼能說是撩——只是為了更大的目標必要的犧牲——
平時,她不怎麼讓自己想起從前的事,這會帶來情緒上沒必要的波動,胡悅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什麼師雩、師霽,沒進十六院之前全不知情,現在也是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思緒最容易奔逸,她的眉毛也不禁跟著皺起,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鎖骨……
「胡醫生,胡醫生!」
是急匆匆的敲門聲讓她一下回到了現實,胡悅的反應比平時慢一點兒,「怎麼了?是16床出事了?」
16床是那個面部手術的病人,剛才大查房的時候她就很認可她很可能會哭的觀點,既然晴晴過來,那肯定是勸不住了,胡悅站起來準備過去看看,但晴晴卻喘息著搖了搖頭。
「不是。」她的臉色很難看,「是剛做完脂肪移植手術的那個——她、她發瘋了,一直在抓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