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段時間

真是送頭模來的——人類技術的進步, 真是在大醫院才能這麼快速地感受到、享受到最前沿科技往日常生活的轉化。在3D打印普及以前, 很多手術的難度是很高的, 尤其是面部修復, 石膏頭模製作流程慢、難度高, 過程繁瑣, 通常不會用做常規手術的參考手段。很多手術環節就有賴於醫生的個人經驗判斷, 以及臨場應變的能力。這樣,醫師的經驗也就顯得極為重要,對面部修復的效果有決定性影響。

但現在, 有了3D打印機,有了掃瞄儀和3D建模技術,要搞頭骨建模簡直就像是吃菜一樣輕鬆。掃瞄儀chuachua一掃, 快速自動就生成了三角網模型, 經過一定的調整,輸入3D打印機以後, 接下來無非是要打印出幾個的問題而已。成本也不在話下, 現在3D打印的成本降下來了, 耗材並不貴, 機器也不能說是貴價, 十九層是十六院的聚寶盆,雖然收入上繳, 但每年要經費採購新設備總比別的科室容易。面部修復那邊買了打印機以後,十九層這邊就有呼聲也要採購幾台, 說是機器已經在運來的路上了, 反正她玩著這個頭骨覺得很有意思,「以後我們J′S也可以買兩台,用來裝神弄鬼再好也不過了,配個掃瞄儀,客人來了建檔先給她掃一個,做一個模型,每次來做咨詢就拿著頭骨跟她講,她臉上的骨骼缺點在哪裡,該怎麼做手術。」

「J′S又不做動骨的手術。」師霽不以為然地說,「手術級別太高,沒有必要。現在的這些服務就足夠賺錢了。」

這當然是官方答案,也是關於J′S的常識,師霽這樣回答是對的,胡悅嘟了一下嘴巴,沒有回答:到目前為止,她接待的都是J′S的常規客戶,有一批存在傳說中的VIP客戶,由師霽和另外幾名頗有資歷的兼職名醫親自接待的,她還沒接觸過,從診所裡流傳的身份來看,J′S應該不是絕不做大手術,只是看給誰做,收費多少罷了。

嘴是真的嚴,演技也是真的自然,這樣的男人,城府就是他的本能,他告訴你的故事怎麼能隨便當真?師霽甚至可能平時自己就把那個故事當了真,只有這樣才能對所有知情人都保持一個口徑,不會機緣巧合、私下一對就穿幫。他如果犯罪,可能會是那種讓人最毛骨悚然的完美犯罪者——他也真的是很適合去佈置完美犯罪,各方面來說都有潛質,尤其是他的魅力,天生的犯罪者絕不是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們往往都擁有某種異樣的吸引力……

千般念頭,轉過也只需要瞬間,有些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想過。胡悅其實也只是隨意刺探一下,她把幾個頭模取出來放到辦公桌上,「那邊做了三個,我還打印了一堆結構配件,您可以做幾種方案,肉眼比較效果,這肯定是比在電腦上看圖要更直觀。」

「這是當然,這也可以更直觀地去觀察解剖學關係。」師霽的眼神已銳利起來,他把手在配件箱裡攪合了一下,發出嘩嘩的聲音,略帶沉思地盯著眼前這有些畸形的頭骨——下顎少了一塊,鼻子也是塌陷的,嘴唇殘缺,看起來很難相信這頭像屬於一個活人,但,生命正是這樣頑強地在殘缺中掙扎著往下延續,這死板的白,彷彿也醞釀著隱忍的、噴薄的、火紅的如岩漿般的血色。「她受傷以前的照片給我看看。」

照片很快被擺出來放到一邊,胡悅頗有些得意的樣子,像是很為自己的工作能力自豪,毛孔裡都寫著『求鼓勵』,如果她有尾巴,現在已經在搖來搖去了。師霽瞥她一眼,眉頭一皺有點不耐煩,「癡頭怪腦,要麼認真點,要麼就出去。」

還是和以前一樣,認真工作的時候很凶,但不吝惜教導學生,也會解釋自己的用意,其實如果不介意他的態度,師霽算是個很不錯的老師,跟著他是能學到真東西的。「不可能完全復原到她原來的樣子,鼻翼都燒沒了,做出來的效果不會和真的一樣自然的,她原來的鼻翼當然也不好看。」

下顎骨也是一個道理,原本的下顎並不對稱,現在可以根據左側下顎的結構來右側下顎做有限的調整,當然也要考慮到功能性,「如果運氣夠好,恢復得可以,她的輪廓至少會比以前更美,雖然區別也並不是很大。」

這是嫌李小姐原本樣貌平凡,基礎太差,就算能變美,對他來說也都是差不多的醜。胡悅一邊跟師霽做手工,往臉上粘結構件,一邊不禁好奇,「師老師,你眼裡到底什麼樣的人才算是美啊?在你心裡,這世上有美人嗎?」

「有啊。」

他們間的氛圍,到底比開始進展了一大步,這樣牽扯到個人隱私的問題,師霽雖然現在好像是擺臭臉的階段,但也不知不覺的回答了。「我啊。」

……原來你對自己的長相這麼有自信的嗎,胡悅只能說,「失敬失敬——那除了你以外,還有嗎?」

她不禁好奇,「到底要長得多漂亮,才能配得上你啊?」

「長得和我一樣完美就行了。」師霽掃了她一眼,他那坦蕩蕩厚顏無恥的勁兒又來了,「當然她不可能天生就長成這樣——但只要底子夠好,經過一定的調整,人還是有辦法接近於完美的。」

如果是以前,胡悅會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但現在,見識過了可以說是鬼斧神工的種種調整手段,她已經不敢否認師霽的狂言,甚至只能不情不願地承認師霽的話的確不無道理——師醫生的長相確實趨於完美,他的臉就像是人類和二次元美男子之間取得的一個微妙平衡,再精緻一點,就有點假了,就是眼下這樣,才能彷彿天生自帶聚光燈,好像一張精修照化為實體,但又確實還保持著人類的真實感。

她的臉當然是遠遠不能和師霽比較的,胡悅自知不醜,但也不禁摸了摸臉頰,回過神才發現小動作早被師霽看在眼裡,他透過了然又有幾分嘲笑的度量眼神,像是看穿了她有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並等著她下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愚蠢問題——她算不算是底子夠好的那種人呢?

當然不算,這點胡悅還是有點AC數的,她臉部輪廓、骨骼條件擺在這裡,最多就是做個清秀可愛的小美女,傾國傾城大美人的底子是決計沒有的,就算動了全套手術,也不可能上演《美女的煩惱》,「哦~~~~~這麼說,您真的做了……」

在他挑起的眉頭下,她比了比臉頰,「調整?」

「針?」師霽不以為然地說,「當然打過,有什麼廣告比醫生自己都打過最好?我就是J′S的活廣告牌。」

再膨脹下去,這房間都快沒地方站了,胡悅吐了一下舌頭,表情有點吐槽,但沒戳破師霽的驕傲,「難道你有別的看法?」

「沒有沒有,您說得沒錯,您的長相確實是經過調整以後,往完美跨得極大一步,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所能達到最完美的狀態了。」馬屁不要錢,胡悅當然是怎麼好聽怎麼說,她笑了下,「我就是想,這一行您是選對了——這種已經很美了還想精益求精、再美一點的人肯定不多,不是在整形醫院,上哪找去?」

「你的話有兩個錯誤,第一,擁有完美潛質的臉其實沒有那麼難找——低估了整容醫學的發達程度。」師霽說,伸出手,胡悅自覺地把一塊軟骨構件遞給他,指尖輕觸過他掌心的溫熱。這有點像是在玩積木,只是他們玩耍的結果能決定另一個人下半生的生活質量。「第二,所有的美人都肯定還想要變得更美,因為他們嘗到過美貌帶來的好處,深知這是多麼大的權力——錯估了人性。」

你應當為自己的愚蠢羞愧,很多時候,師霽的沉默簡直都在大聲吶喊,他現在的眼神也簡直就在把這話明說,「當然,第二個錯誤在情理之中——畢竟你肯定沒享受過美貌帶來的好處。」

「當然當然,」胡悅沒生氣,反而笑著接,「而且我也沒什麼好底子對吧,我就和李小姐差不多,都屬於再怎麼努力也救不回來的那種臉,您這不是第一天就對我說過了嗎?」

「……算你有點自知之明。」她這麼配合,師霽倒不好再去大肆諷刺了,只能這麼不冷不熱地說。「對自己還算瞭解。」

「也要謝謝師老師不懈的提醒,」胡悅綿裡藏針,回懟一句,又好奇地問。「真的有那麼多已經很美,卻還想變得更美的人嗎?」

剛才的對話實在是很妙,師霽只喜歡和他一樣完美的女人,她不但現在不是,而且連底子都沒有,當然是完全出局。兩個沒可能戀愛的人,關係是不是很安全?

胡悅曾經想繼續做住院醫,理由是『在您身邊多學幾年』,如果她沒有說謊,不是捨不得J′S那邊的兼職收入,那就是衝著人來的了。師霽戳破了她『為了兼職收入』的遮羞布,畢竟這短視不合乎胡悅的性格,那剩下的解釋也就只有一種,胡悅現在就是針對這未出口的原因做出解釋——人都有被感情沖昏頭腦的時候,但也終究會冷靜下來,師霽看不上她,現在她知道了,也接受了,所以立刻抓住機會就職住院總,重回原本的規劃。聰明人對話,是不需要把一切明說的,這樣幾句暗示,雙方就已經心知肚明了,師霽好像也應當對她的知情識趣做出點獎賞,畢竟,她一直也還算是機靈,服侍他總是很盡心的,在工作上,他們確實有默契。

她的獻媚,理應也該得到一些獎賞,師霽和她對視數秒鐘,似笑非笑,好像有點不情願,卻已沒了之前那說不出的疑心。

「行啊。」

他說,看似隨意,「等過段時間,你再到J′S來的時候,我就帶你見見世面。」

這就是肯帶她去見那些已經很美,卻還想更美的人了——這世界上如果有什麼人已經長得很仙子,卻還想更仙子,又有錢,又需要隱私的話……100個這樣的人裡恐怕有101個明星。

她又走近一點點了。

胡悅當自己還沒想通這個關節,歡喜地問,「真的啊?那——過段時間是什麼時間啊?」

一副想要快點敲磚釘腳的樣子,師霽嘴角翹了一下,「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眼神往電腦桌面瞥,胡悅不用跟著看過去都知道那上面肯定佈滿了沒寫完的病歷——看來師霽真沒打算叫戴韶華進他的組,他也是由儉入奢易,這幾天自己單獨查房,恐怕也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叫她過來繼續服侍。

結果到底還是要她來遞這架梯子。

不知為何,她忽然滿心歡喜,這比剛才處心積慮取得的一點進展還要讓她高興,胡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好,」她衝他放肆地笑著,一句心底話衝口而出,「師老師,您對我真好。」這可就嚇到師霽了,「你有病吧?」

我給你派活還說我好?這裡面的關竅當然是不能明說,不是呵護,只能看作是對她的壓搾,否則氛圍就又要不自然了。胡悅靈感迸發,連忙搖手,「不是說這個,我是說……您栽培我的一片苦心,我的住院總……還有,以前老覺得您把我塞到別的組是為難我,現在才知道,這都是栽培……」

不管師霽當時的目的是什麼,確實,胡悅豐富多彩的小組資歷也讓她能更快上手住院總,畢竟十九層的許多部門她都有涉獵,這是不爭的事實,她也粉飾得好,師霽臉色稍緩,矜持地嗯了一聲,「還算你有點腦子。」

胡悅還是衝他笑,她現在稍微有點過於亢奮,「我都不知該怎麼感謝您——要不,我給您做頓飯吧?」

如果是之前,這個邀請有點過於曖昧,但現在,兩個人的關係非常的安全——這不都剛梳理過了,他看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決計夠不上師霽的擇偶標準,所以,他倆,完全不可能發生什麼事啊。

那所以……再走得近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完全是純潔的——同事友情啊。

胡悅就這樣非常大方地說,「老吃餃子有點沒意思,要不,等我忙完這段時間,您來我家裡坐坐——我給您做頓家常菜,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氛圍是這麼的光風霽月,甚至連師霽都沒能揪出一點毛病,只是他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已消失了,師霽看起來就像是剛被人狠狠地攥了一下胃,他咳嗽了幾聲。

——但他也不應該想多啊,他想多了,不就證明他對她的想法有點兒不純潔了嗎?胡悅眨動了幾下眼皮,好像是對他的表現有點驚訝和疑慮,而她的潛台詞師霽也懂,所以他迅速又恢復了常態,在這種心照不宣的安全感裡,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胡悅的笑容變得更加純潔了,她催促著問,「師老師,您還沒說——到底行不行呢~師老師——」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