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S市十六院
「儂好儂好, 周主任——今朝又要來麻煩你了噢。」
「這算什麼麻煩?好久沒見了, 坐坐, 等一下, 我叫我學生泡個茶來——」
「不用了不用了, 周主任太客氣了。」
兩千年前後, 整容正時新, 但網絡不發達,資訊哪有現在這樣便捷,整容醫院滿大街做廣告, 全是兩三千塊的韓式雙眼皮、韓式隆.胸,目標人群自然是那些收入相對低的平民百姓,有點身家的求美者, 很多人不知道什麼樣的技術才是好, 從國外讀書回來的更難受,在國外習慣了的療法療程, S市的三甲醫院很多都聞所未聞——有些反應不那麼迅速的三甲醫院, 甚至還沒單獨開設整容科。想要做國外的療程, 非得四處打聽不可, 就算有設備還未必約得上時間, 還得動用社會關係,讓親近的朋友長輩帶來插隊。
插隊插號, 這在當時的醫院是很常見的,周主任當然也未能免俗, 他對駱真的長輩很客氣, 大概因為他是衛計委的關係——也可能因為長輩和他說了些駱真家裡的事情,大家一陣寒暄,周主任還是叫住院醫來燒茶,「小姑娘皮膚蠻好的,還要做激光啊?」
「她愛美,光子嫩膚一年一定要做兩次的,總不好因為這個次次都跑出國。」
長輩和周主任套近乎,駱真就到處亂看,她不怎麼講話,一個是因為和周主任不熟悉,還有一個,也是從國外回來,天然總帶了點傲氣。國內醫院的調調,見識過國外的醫院,已有一點看不上。裝修陳舊,醫生不修邊幅,一個個都透著老國營醫院的味道,讓人怎麼能相信他們掌握了國外的高精尖技術?要不是全S市只有他們知道這個概念,機器也是剛引進的,駱小姐是真的不敢讓他們動自己的臉——就是現在,她也不無猶豫,周主任這個樣子,一副老派領導的作風,長輩倒是說了他可能上位做院長,是會鑽營,但業務水平?
心裡雖然有懷疑,臉上也知道不能表現出來,不過,這幫老醫生,業務眼光也許死板了點,但做人水平可都是一流,周主任像是也看穿了駱小姐心裡的懷疑,臉上仍帶著笑,「國內現在的確還是落後美國那邊的醫療水平至少十年——這個落後,不止高精尖,也包括醫療服務內容。關於這方面我還發了一篇文章,講的就是我們十六院在未來十年內的學習計劃,要力爭在十年以後,把這個差距拉進五年……」
「是的,就是那篇被吳書記重點表揚的論文是吧?我也拜讀了,周主任的業務能力就是強,那篇文章數據翔實,很多論點都非常新穎,又發人深省,國內期刊很少見到這樣的數據——」
「呵呵,其實都是學生給我找的。」
「哪個學生這麼有才華——現在還有出國留學,肯回國找工作的?」
「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老鄭,我這個學生可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周主任的語氣裡自然地帶上了自豪和寵愛,「就出國交換過半年,英文就說得特別流利,他出國看到的和一般留學回來的那種都不一樣,人家一天頂別人三天,我們院這個光子嫩膚就是他帶回來的項目,他說這個項目特別適合作為引入國外儀器的第一步,具體好多思路都是人家說的——」
「這就是你們家那個愛徒吧?你愛得恨不得掛在褲腰帶上的?哎,對了,怎麼沒見他過來泡茶,今天輪休?」
「他跟老張上手術去了,這會應該也結束了——正好讓他帶小駱去做療程,那個儀器他在美國學過怎麼操作的,比培訓員還精通,你知道,這些廠商給中國派的培訓員……」
駱小姐家裡就是專做醫療系生意的,耳濡目染,她自然也清楚國內那些醫療儀器廠商的水有多深,本來都想找個借口推掉這次的療程,被周主任這一說,倒是又有一點點興趣,周主任轉頭叫了一聲,「那個誰,把師霽叫來吧。」
那時候手機還是用來打電話為多,住院醫師一個電話撥過去,過了不到五分鐘,一個人敲門進來,強烈的陽光和他一起湧入,但他的微笑比陽光還耀眼,「主任,您找我?」
就是鄭主任這樣的老江湖,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過了幾秒才說,「哇——老周你不厚道啊,怎麼誇了半天,一直藏著最重要的一點不誇——你們這個小伙子,長得真是——」
「長相這都是細枝末節。」周主任臉上分明寫的得意,揮揮手卻故作淡然,「能力才是第一,那個,師霽,你帶小駱去試用一下新的激光儀,她是以前做過這個療程的,正好讓她體驗一下,這個療程還有什麼問題。」
一句試用,幾千塊的療程費至少就免了一次,駱小姐家裡有錢,其實不怎麼在意,但鄭主任微微一笑,看得出卻很滿意。師霽露齒而笑,他先看了駱小姐一眼,又看一眼,「好,駱小姐,我們走吧?」
他的牙齒很白,這點特別不中國——對牙齒保養的注意,是國外中產家庭才有的考量,目前,國內很多人做雙眼皮、做臉,但還很少有人想到做牙齒。駱小姐從師霽的笑裡回過神以後,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這點,當然,她不會太提到師霽多看她的那兩眼,這種戲肉點一下就夠了,多說了難免著相。
「師醫生的牙齒。」她忍不住問,「做過嗎?」
那時候,現在的無痛美白還沒上市,冷光是最流行的美白方法,後遺症也足,做完了牙齒要酸軟很久,駱小姐做過一次,但沒能白到她那些白人同學的程度。師醫生的視線沉到她唇畔,他笑了一下,是那種對女孩子的所有心思都瞭如指掌的笑,女人在這樣的眼神中會突然覺得自己很赤.裸。
「沒有啊,天生的。」
「不過我的下顎線和顴骨調整過。」他又說,「面部細節也做過微調,美麗從來都是很不容易的事,駱小姐應該很清楚。」
駱小姐動過的幾項小手術,在他的專業眼光中當然無所遁形,在師霽也做過微調的前提下,這似乎不值得羞赧,但她仍不禁有一點心虛,鎮定是強裝的,但讚賞則很真誠,「師醫生過獎了,可能美麗對我們這些人來說要努力追逐,但對你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
有些大膽——當駱總還是駱小姐的時候,她也一樣是很肆意的,十年商海沉浮,改變的何止是身家。
十年前的師醫生好像也比現在要好接近一點,至少他經常笑,他又笑了,略微靠近,做了個附耳的姿態,壓低聲音,彷彿推心置腹地說,「是整得好——」
這姿勢過於親密,駱小姐有些不自在,但又微微吃驚——這麼俊美的臉,難道真是全人造?
「周主任做的,你覺得好看,那是周主任的審美好。」
師霽卻若無其事,笑容有點惡劣,他的題到這時候剛點出來,「駱小姐從美國回來,見過大世面,這我當然知道,不過,也不必因此就小看了天下英雄。」
原來是看穿了她的輕視,不悅於恩師被小看,予以回擊。
——至於是怎麼走進來隨隨便便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緒,這就不必再追問了,大家都是聰明人,師醫生這是把她當作聰明人對待,這才直接點明,要追問的話,那恐怕也就說明大家不是一類人了。
駱小姐雖然還有點傲慢,但仍是聰明的,她臉紅了,有一絲赧然,更不無歉意,「我——」
師霽的笑又開朗起來,他體貼地說,「我知道,駱小姐,你沒有惡意。」
兩人走進診療室,他打開儀器,讓駱小姐躺下,不論是儀器還是他的操作手法,都讓駱小姐放心,她閉上眼,「不是我有偏見,只是回來以後,接觸了國內的很多醫院,都確實不夠專業。」
「這我不否認,但在我的診室,不會。」師霽說,語調淡定又充滿自信。
駱小姐不禁失笑,「師醫生很自信?」
「只是對自己的認識足夠清醒。」照舊是淡然的口吻,師霽微微一頓,手指從她眼上拂過,最終按上她的額角。「這裡墊過吧?」
清涼的指尖掠過眼皮,讓駱小姐忽然有顫抖的衝動,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不禁暗自抿嘴,又因為師霽的話而微怔,「是,不夠好嗎?」
「不,只是發現你也很有審美。」師霽隨口說,「但玻尿酸始終不夠自然,如果接下來你還想提升的話,我建議你瞭解一下美國最近頗為流行的自體脂肪豐頰……」
「現在說到自體脂肪,當然人人都會做,但我們講的可是十年前。」
師霽要做事,胡悅也不可能今天就上班,駱總拉她到自己辦公室喝茶講古,她眼底閃閃發光,「十年前,就連在美國這都是最新的技術——師霽只是過去三個月而已,回來就帶了兩項新技術,吃透了十幾種美國人在玩的新療法,而且能準確判斷這項技術在黃種人審美中要做的修改……」
當時的師霽,年紀應該和現在的胡悅差不多,可能還要再小幾歲,在駱總略帶些含義的眼神裡,胡悅紅了臉,「師主任我們哪裡能比,他那是天才,那時候應該也開始發文章了吧快……」
「快了,還沒有,那之後周主任剛調到S市不久,那以後沒多久他就開始出文章。」駱總含笑說,「當然了,以前規矩沒那麼嚴格,又缺人,很多年輕人得到的機會也比你們現在多。不過,師霽確實是我平生僅見的醫療天才,他有一種獨有的靈敏氣質——這一點,你們師徒兩個是真的很像。」
這算是鼓勵嗎?胡悅微帶深思,回以一笑:也許某種程度來說,駱總確實沒說錯,她和師霽某種程度來說,確實算是一類人。至少她似乎能直覺地捕捉到師霽的心思。
「那你們倆可以說是一見投緣了,駱姐。」她也知道該怎麼拍駱總的馬屁,笑道,「師醫生對女病人是什麼樣子我們都知道的,第一次見面就能聊這麼多,他對你的印象一定很好。」
駱總和她說初見,看似是在誇師霽的天賦,其實想要強調的是什麼,胡悅能明白她是最開心的。她唇邊的笑意更深了,「還行吧,只能說都是緣分,會留意到他,其實也是因為那時候我也覺得國內這塊市場是個空白……」
而你又有錢,在衛計委也有深厚人脈,輕輕鬆鬆就能拉個長輩來陪你做美容療程……想要開美容診所的話,還有什麼金主比你更理想?
這都十年了,駱總都沒想明白自己其實是被周院長和師霽這對師徒給套路了一把?還是她壓根就不想明白?
胡悅望著駱總,甚至有點同情,不過她當然不會點破——回J′S這步棋走得不錯,周院那裡的機會,恐怕還是要等,但駱總再怎麼樣也和師霽共事了十年,他們倆總是有很多共同的往事,胡悅是很有興趣知道的,她還想再瞭解師霽一點,再多瞭解一點。
駱總當然是個很好的突破口,她不但對師霽有強烈的興趣,有相對親密的關係,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其實她當然也很聰明,商海十年,如果蠢笨走不到今天。這一次,調查組的事,師霽對她有懷疑,但就算是她做的,駱總的姿態也一樣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胡悅不怕她聰明,只怕她蠢,聰明人懂得交易,而蠢人只會因為有人靠近心上人無差別攻擊與敵對。她只是很好奇,駱總這麼聰明,怎麼十年了都沒想明白,師霽當然不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病人賣弄知識,周院也不會隨隨便便指定一個聰明英俊的得意門生去接待金主大小姐。愛情中的女人真是傻,她想,再聰明的人,陷入感情以後都會變得不夠理性,充滿瑕疵,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
她隨意地想著,思維分成兩條線,到這裡忽然一頓,胡悅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有些說不出的不自然——
笑話著駱總,她自己,豈不是也不願意相信,師霽拂過駱總臉頰的手,也許也是一種計算……豈不是也本能地覺得,師霽並不是這樣的人?
就像是他到底有沒有整過容,也無法從他對駱總說過的話來判斷一樣,語言的魅力太大,師霽更是把這魅力發揚到了極致,他身邊永遠圍繞著一團疑雲,真真假假,讓人難以看清,是相信他曾喜歡過駱總,還是相信師霽就是那種會為了達成目標而利用吸引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