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萬

基於種種原因, 唇部整形術雖然非常的簡單, 但卻一直算不上很熱門, 這是一門在中國遠沒有在國外熱門的手術——不僅僅在中國, 整個東亞都不流行做唇部整形術, 原因也很簡單:東亞的審美是不欣賞厚唇的, 但唇形過薄也被視為刻薄, 所以,在大嘴改小這種手術還沒被發明出來之前,國內這邊的唇整形主要都是以玻尿酸注射為主, 花瓣唇、唇珠、唇弓修飾,這才是唇部整形常見的項目。要做豐唇的,可能一百個裡才有一個, 十九層都沒有設立專門的相應小組, 一般來說都是注射科那邊隨便做做:花瓣唇一天能做兩三個都算是多的了,玻尿酸注射在唇部, 腫脹期特別長, 而且較為痛苦, 代謝得也快, 所以這在玻尿酸注射裡都算是相對冷門的。

而像是任小姐這樣, 要選自體脂肪注射的,就都是追求永久效果了, 自體脂肪注射就是有這個好處,做了兩三次之後, 效果會固定下來,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維持數年甚至是十數年都沒有問題。再加上她選擇的參照圖片,也難怪別的醫生不敢給她做。

「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

出於多年的習慣,師霽的預約基本都不安排在四點鐘以後,這是因為他不休假的話,總是要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胡悅推著任小姐過去的時候,他正好結束咨詢,胡悅打聲招呼就把任小姐推進了辦公室裡,將她的病案放到了辦公桌上。師霽拿起一張照片看了幾眼,漫不經心地丟下來。「審美異常是吧,正常的,你有慕殘癖,這本身就是審美異常的一種表現。」

他瞥了任小姐幾眼,滿臉大醫生高高在上的樣子,「你是瓜子臉,配合現在的嘴唇,可以說還過得去,但這種臉型不適合安吉麗娜.朱莉式的香腸嘴,她的嘴之所以好看,是因為顴骨夠高,臉盤立體感強,白種人的眼睛是陷進去的,立體感強,配合上厚唇就顯得性感。至於你,典型的東方人骨骼結構,顴骨區偏扁平,這種臉型配合上香腸嘴,我只有一個評價——丑,兩個字,很醜,三個字,非常醜。」

「你確定這麼醜也要做這個手術,是嗎?」

俗話說,忠言逆耳,對任小姐這個性格的人來說,哄著說只能讓她更堅定自己的執念,罵著說肯定也不行,就是這樣帶點嘲諷的實話,她可能還能聽得進去。胡悅雖然早知道師霽厲害,但也不禁佩服他的眼力——第一眼就知道該怎麼對付任小姐,是真的人精,她都是接觸了幾次才摸索出的套路。

不像是剛才被胡悅折騰的時候那樣來了脾氣,任小姐在師霽跟前倒是挺老實的,也許是終於看到了做手術的希望,她更配合,「可我覺得很好看啊,我已經把效果圖都ps過,自己看了。」

她打開手機,翻出照片給胡悅看,「你看,我自己P的,多好看,你們不覺得嗎?」

胡悅只看了一眼就傷到了,她把手機遞給師霽,師霽直接地說,「我們正常人都覺得醜死了。」

作為慕殘癖,任小姐還是有自己不那麼正常的自覺的,她並沒有太生氣,只是嘟嘴道,「但我就是覺得美啊,為什麼你們就不能相信真的有人天生審美和別人不太一樣呢?就像是師主任你,我知道人人都覺得你很帥,可我就真的覺得你長的很一般,甚至可以說是醜啊!這個總和我奶奶無關了吧,我從小就不喜歡大家都說好看的人,這也不行嗎?」

「難道像我這樣的人,就沒權利往自己心中的美去整嗎?」

她很真誠,也不無熱血地叫,有小眾人群受盡歧視的憤懣——但,這激.情打得動胡悅,卻打不動師霽,他沖胡悅使了個眼色。

從她們進來到現在,他一直都不動聲色,只是在配合表演,怕是也在猜她的意圖,現在終於按捺不住了嗎?

胡悅抿了一下唇,把微笑藏起來,對師霽微微點頭使個眼色,「有權利,只是我們也要盡醫生的義務,提醒你,你的審美在正常人眼中是真的很醜而已。我說了,只要錢到位,你又能絕對守密,師醫生會給你做的。」

「是嗎?」在被質疑了一番以後,任小姐沒那麼相信了。

「對啊,我也想問,是嗎?」師霽慢吞吞地重複任小姐的話,他似笑非笑地盯著胡悅不放,就像是在挑戰她的自信:一句話都不說就把人帶進來,就這麼篤定他會配合?

其實胡悅也做好了被打出來的準備,不過既然師霽讓她進了門,他的態度她感覺也就很明顯了,她衝他微微笑,「不是嗎?」

師霽的笑一下消失了,就像是沒吃到糖的小孩一樣,似乎是無聲地哼了一聲:『太淡定了,不配合表演,不好玩』。

「對啊,只要錢到位,什麼都不是問題。」他轉而對任小姐說,「你要是不做自體脂肪做玻尿酸,錢到位現在就可以給你打,問題是,你出得起這份錢嗎?」

這就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了,談到錢,這可是任小姐的強勢領域,她自信地笑起來,「手術費是多少?」

「一百萬。」

「什麼?」就算是任小姐,也不可能意識不到價格的不合理,她喊道,「一百萬?一般這樣的手術不都是——」

「不都是幾萬?對,你在十六院做,大概只要一萬多一點,如果是玻尿酸,會更便宜,就幾千。在J′S做這個,我們的官方定價大概也就在十萬左右。」師霽說,「多出來的九十萬是精神損失費,你強.奸了我的審美,難道不要負點責的嗎?」

他把無賴擺到檯面上,任小姐反而無法招架了,她說,「我——我——」

胡悅不動聲色,把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一百萬,這數字到底大不大,是看人的,對鍾女士來說,錢財已經是個數字,任小姐這邊可能就不一樣了,家裡有錢也未必會給她花。錢這種事,有時候真能看出很多,對此她的經驗是很豐富的。

一百萬對任小姐來說,應該也已不是可以隨手扔出的數目——但也不算什麼大錢,她『我』了一會兒,一拍輪椅扶手,「一百萬就一百萬,我叫我男朋友給你轉賬!」

看起來,男朋友家裡應該也很殷實……

胡悅垂眸,掩去眼底的擔憂——又或者是男朋友對她的控制已經足夠緊密,連任小姐的經濟大權都握在手心。

是個很縝密的人啊,控制這麼嚴密,卻不出面安排這個截肢手術,就是怕萬一事敗,被任小姐家人追究責任的時候,他能全身而退吧……

「一百萬也有點多了吧。」她上前做好人狀,反而為任小姐說話,「而且,吸脂手術也是要安排時間,禁食禁水的,要不就打個玻尿酸,這個最快,現在就可以打了。」

「行啊,玻尿酸那就打個折唄,95萬,注射費工本費5萬。90萬的精神損失費,不想出就叫胡悅幫你打——反正按你的效果圖,也不需要什麼技巧,不就是毀容式瞎打?」

「你……」花了錢還要受到這樣的對待,任小姐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你——不講道理的你?」

「這就受不了?我這只是所有人看到你的新嘴唇以後會有的正常反應。」師霽不以為然,「既然你的審美觀都和常人不一樣,那要麼就是忍著別人的嘲笑,要麼就是忍著自己的『丑』,往大眾審美靠攏,兩邊都想要,有這麼便宜的事嗎?任小姐,你再有錢,也買不了別人的嘴,小眾的代價就是這麼昂貴的嘍。」

話糙理不糙,這種理直氣壯,『你憑什麼要求我有素質』的無賴,倒是讓任小姐平靜下來,她想了一會,自己笑了,自言自語,「你們兩師徒倒真是一個風格。」

是嗎?師霽對胡悅挑挑眉,胡悅有點尷尬,微微點頭回了有點糗的一笑,師霽一撇嘴:真沒用,自己沒能打消念頭,還要他出馬。

話說到這裡,接下來就看求美者的個人選擇了,醫生的態度已表明,他們終究不能替患者做決定,任小姐低頭沉思片刻,抬頭又笑了,這一次,她的笑不那麼天真,沒了想當然,反而有一絲清醒與灑脫。

「行啊,95萬也好,100萬也好,該花就花,該做的手術,還是要做。」她說,「不差那幾萬,玻尿酸要做到這個效果,是不是會比較不自然?」

胡悅和師霽交換一個眼神,「就是脂肪填充也不可能很自然的,你這個是要完全改變你的唇形了,不論是玻尿酸還是自體脂肪,應該都要分幾次來,是吧,師老師?」

最後這句話,她是有點不肯定的語氣,畢竟這是個少見的整形訴求,這也是老醫生值錢的地方,新醫生不肯定之處,全靠老醫生憑經驗摸索著判斷。

「這是肯定的,皮膚本來就只有這麼多,不慢慢撐開,一下塞進去,你當皮膚不會爆炸嗎。」師霽冷嘲熱諷,「這又不是3018年,真當人臉和模擬人生裡的小人一樣,臉都隨便捏?」

「那既然這樣,反正都是要分幾次,就做自體脂肪,一次到位好了。」任小姐現在已不會被師霽的話影響了,她問胡悅,「我該去哪裡交錢?」

「……我讓人帶你去交費處,另外,你的情況比較特殊,可能是需要簽署一些免責聲明,我也會讓法務去準備,到時候,任小姐在手術以前可能也需要簽署一下。」

胡悅不是願賭不服輸的人,更何況這也不是賭局,任小姐的決心既然這麼堅定,她其實倒也不無佩服,將她帶到交費處,「今天要是不方便的話,可以先付個定金,後續費用手術前交齊就好了。」

「不用。」任小姐拿出銀行卡,「我剛已經和我男朋友發了微信,他幫我把錢轉過來了。 」

一百萬,就做個小手術,她男朋友居然毫無掙扎就答應,胡悅難掩訝色,任小姐看了,心情好了一點,她抿唇笑笑,在POS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其實,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意在勸我,不過,美本來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你們說的那些窮人,他們追求不了自己的美,不是很正常嗎?我的美很小眾,所以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裡欣賞,這也沒什麼,我已經有一個很幸福的小世界了,我和我男朋友,我們還都很有錢,這難道還不夠嗎?」

「世界上有很多人想要我們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可他們也在追求自己的美麗啊。」

「少一隻小腿和割掉陰.蒂、縫合陰/部,誰更殘缺呢?你說是不是,胡醫生?」

她來的時候滿懷期待,中間氣急敗壞,走的時候又重新從容起來,胡悅維持笑容,把她送進電梯,回頭又走到師霽辦公室裡。「人走了。」

「錢交了嗎?」師霽也沒預約了,但不知是否在等人,並沒從辦公桌後起身,還在敲鍵盤,一副撥冗和她說話的感覺。

「交了。」胡悅為自己解釋,「任小姐家可能很有背景,她暗示我,可能在周院的事情上能提供一定的助力……」

師霽摘掉眼鏡,『啪』地一聲合攏眼鏡盒,打斷了她的話,他瞟她一眼,「你想要幫她就是想要幫她,不用找借口。 」

相處久了,她漸漸熟悉他,他也一樣能看得透她,胡悅有些歉意地一笑,算是為自己居然找了個這麼蹩腳的借口道歉,她說,「可是你也幫我了呀——有時候,人活在世上就是挺需要這種東西的。」

被當作是多管閒事的東西,管任小姐的閒事對她當然沒什麼好處,這就是人在利己以外做出一點點不理智的選擇。

師霽沒有反對,沒有把她趕走,不也等於是變相認可了她的這種性格?

也許是,但他永遠都不會親口承認,師霽哼了一聲,已收拾好雜物準備下班,胡悅緊緊跟著他,「是不是嘛,師霽,其實,你有時候也會希望別人這麼來幫你的,不是嗎?」

她知道自己有點過分,逼得太緊了,有時候為人處事,適當要松一步,但師霽實在是太狡猾,鬆開手他就溜了,這個人這麼聰明,她要藏著問反而不好,不如大大方方擺明了好奇,這樣也許他心情好,還會漏點細節出來。

「你真以為任小姐能幫到周院?」師霽用不可思議的口氣問,好像不敢相信她的智商有這麼低。

信不信的還真不好說,就算是真的,那也趕不上趟,光是做嘴唇都需要很久,腿就更別說了,胡悅說,「不是啊,現在你當然不怎麼需要別人幫你了——但以前呢?」

「以前當你還很弱小的時候呢?」

她好奇地問,「師霽,你弟弟出事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我聽解警官說過一點,但不仔細——我特別好奇,那時候,你是什麼心情啊?」

「那時候,你有沒有希望別人來幫你啊?」

這是她第一次很直白地問出口,當然也是感覺到兩人的關係到了可以開口的程度,胡悅有把握,師霽就算不回答也不會生氣,但等待依然是難熬的,她臉上帶著坦然的笑,任由師霽的眼神掃過她的臉,這眼神彷彿永遠自帶穿透效果,就算她知道這不可能,也總覺得自己早就被看穿,而師霽的想法,則永遠都是他自己的秘密。

但,這只不過是一種錯覺,沒有人能永遠將真正的自我保密,這樣的人生純屬虛度,胡悅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等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長的那麼幾秒。

「呵。」師霽終於開口了,他的語氣居然沒有很嚴厲。

「你說的是那時候的事情啊……」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