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好龍

「國內是沒有一個醫生會私下動截肢手術的, 任小姐, 這點肯定是要先跟你說明, 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能量能為你安排一台安全的截肢手術。」胡悅說, 「一定要說的話, 我也就是能幫你精準地營造出不得不截肢左小腿的情況——但具體的執行, 還得你自己做, 到時候送到哪家醫院,由什麼醫生接手,這中間的關節, 我可能可以幫你,也可能不能。」

她如果大包大攬,可能任小姐反而會心存疑慮, 這種顧慮重重的表現才更真實, 任小姐很開心,「好啊好啊, 最好都是由你接手, 錢我肯定會給足的——胡醫生, 你查收一下轉賬啊。」

她是真的不含糊, 約見面的電話剛結束就給胡悅轉了三萬, 胡悅不想收都不行,她委婉地說, 「任小姐,我要是收了你的錢, 就真的說不清了, 我現在已經渾身都是麻煩,要是您再咬我一口,執照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的。」

任小姐被逗笑了,「哎呀,胡醫生,別開玩笑啦,我要是想找你的麻煩,現在難道就不能找了?錢你就安心收了好吧,等我的事你安排好了,說不定就回十六院去了呢。」

她語調低沉,不無暗示,胡悅也不禁默然——她和師霽看似收入已經是同齡人中的翹楚,但其實在真正的權貴富豪跟前,無非也就是浮萍,任小姐這是在暗示,她和師霽被停職的事情,她輕鬆就能搞定,估計無非也就是和某個認識的叔叔伯伯打個電話。大醫院雖然主宰著很多人的生死,但政治地位實在不高,地位夠的話,對這些人來說,也就是一個電話的事情。

有沒有威脅在裡面,那就不好說了。胡悅就當她沒有,「任小姐你這麼年輕,應該還是靠家裡吧,家裡對你的手術沒有意見嗎?」

如果沒有意見,憑家裡的能量應該可以輕易地安排好——家長做主,也就不存在爭議了。她擔心安排手術事後被追責,這很正常,任小姐先撇撇嘴,又笑了一下,「他們怎麼會管我,早就分別再婚了,我和奶奶親。」

「那你奶奶——」

「我奶奶就是截肢的。」提到奶奶,任小姐的表情溫柔了不少,她第一次顯出了和正常人相似的情感回路,「她現在已經有點糊塗了——你就放心好了,胡醫生,不會有事的,我家裡人都以為我早就截肢了。」

這也可以?

就算做足了功課,胡悅仍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也行?」

「不然我輪椅誰買的呀?」任小姐說,「這有什麼不行的,我從小左腿就不好,先天性發育不良,後來去國外讀書,和他們說去看過醫生,是骨肉瘤,要截肢,我和我媽說爸爸這邊會出人,和我爸說媽媽這邊會出人,回來我就坐了輪椅,一年也沒見幾次面,根本就沒發現。」

「他們只管給錢的,我奶奶腦子又不好,所以我和你說,沒有問題的,你只要找到醫生給我做手術,後續不會出事。要是忽然發現我多了一條腿,他們可能還吃驚呢。」

她一直不說自己的家世,原因可能就在這裡,胡悅一陣默然,「從小左腿就不好……你是一直用綁縛帶嗎?」

「嗯。」任小姐有點驚喜的樣子,「你看出來了啊,初中就開始用了。」

「哪裡買到的?」

「淘寶啊,淘寶什麼都有。」

從年紀算,任小姐初中的時候,網絡論壇和淘寶確實都已經很發達了,「是網友介紹的嗎?」

「對啊,那時候也不懂自己的傾向到底是什麼,就上網搜,找到那個論壇以後,感覺就和找到了組織一樣。裡面很多和我一樣的人,不能動手術,就用綁縛帶體驗殘障,所以你不用說什麼我不知道殘障是什麼感覺,從小一直在體驗的。」

「痛苦嗎?」

「你是說把左腿綁起來嗎?肯定是不舒服的,血脈不流通啊,剛開始只能偷偷弄,就是每天回家以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試著這樣到處走,剛好我奶奶有枴杖就拿來用這樣,是很酸很脹的,後來堅持久了就都習慣了,現在幾乎已經沒感覺了,左腿基本也沒什麼力氣。」

既然這麼不舒服,為什麼還要堅持?這問題是不用問的,是在追求美麗,這就像是明清年代的裹小腳,痛苦程度差不多,但在社會氛圍中女人也能堅持。至於左腿沒力氣,這更好解釋,肌肉萎縮。胡悅點點頭,「你考慮過做這個手術的後果嗎?」

「想了很多年,肯定是非常清楚的。」任小姐有點不耐煩。

但醫生就是這樣,患者再不耐煩也要堅持對話,胡悅說,「真的清楚嗎?」

「還能要怎麼樣不清楚啊?」任小姐嘟嘴說,「男朋友也有了,做完手術就等著結婚的,錢也有了,就等你的關係到位好嗎。」

「男朋友都有了!」

「我們都交往很多年了好吧!」

……一再驚歎是有點鄉巴佬,但胡悅仍覺得自己被震撼到了,她穩了一下,推測著問,「是在論壇認識的嗎?」

「嗯,當然。」

「他多大了?」

「比我大七歲啊,」任小姐不耐道,「哎呀,胡醫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接受自己是這個嗜好的,一樣是尋求過幫助的,你要說的話,那些心理醫生都說過,是啊,我慕殘癖是因為我從小就沒有父母的關懷,我對奶奶特別的依賴,這種感情影響到了我的審美……這又不難分析,我也承認,可能就是這樣啊,但這和我天生就是這個審美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已經是這樣子了,不可能改變的。而且這和我男朋友也沒關係,他又沒有給我洗腦,這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真的嗎?

任小姐今年也才23歲——如果病歷表沒說謊的話,交往很多年,倒推一下,算10年好不好,13歲讀初中,爹不疼娘不愛,祖母逐漸衰老,管教不當,任小姐可以說是個高級點的留守兒童,心靈空虛,交了個慕殘癖的男朋友,那時候他是20歲,對付一個13歲的孩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越是愛好小眾,心理環境就可能越是偏執,如果真的存在精神控制,近十年的時間,也是已經牢固到了外人不可能憑借三言兩語點醒的程度,胡悅沒有反駁任小姐,只是說,「對我來說,這些問題就算知道答案,也要重新確認一遍的,任小姐,如果你沒耐心的話,可以再找別的醫生幫你。」

如果能找到的話,又怎麼會這樣冒昧地上門呢?任小姐悻然說,「那你快問吧。」

她有一點嘟嘴,看起來真的是很可愛,這樣的女孩子是要在陽光下快樂的奔跑才好,推著輪椅,畫面肯定遜色。胡悅笑了一下,「問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麻煩你站起來。」

任小姐今天來見她,自然也是推著輪椅來的,她已習慣了以殘障形象示人,現在要她起身也不是那麼簡單,她微微一怔,胡悅已說,「不要拆綁縛帶哦。」

她也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袖手旁觀,注視著任小姐在沒有枴杖幫助下艱難地站起身,回身剛要去拿掛在輪椅背後的枴杖,輪椅又被胡悅推走。

「你——」

這舉動充滿惡意,任小姐不禁對胡悅怒目而視,她單手扶著桌邊,「你這是——」

胡悅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走上前隨便一推,任小姐沒有枴杖,左小腿被綁著,本來就難維持平衡,一頭栽倒,狼狽地伏在地上,胡悅還有心思說個笑話,「我都沒出力,你就倒下了。」

她臉色又嚴肅起來,「再站起來啊。」

任小姐不是傻瓜,胡悅的意圖她自然已經明瞭,她索性不再嘗試,坐在地上對胡悅怒目而視,「你這樣真的很不禮貌!」

「是啊,而且很沒素質。」胡悅坦然承認,「但是社會上有很多人比我還要更惡劣,而且他們都比我更高大和壯實。如果你不做截肢手術,現在至少可以和我對打吧?打不過你還可以跑,任小姐,我知道,你有錢有勢,男朋友對你保護得肯定也很周到,說不定你會覺得,這樣的事情只會發生在那些很可憐的殘障者身上,你無需去考慮。」

「但我是醫生,我必須告訴你,其實生命對每個人都很平等的,再有錢的人都無法預知將來,有一天你的錢可能會沒有,男朋友也會離開,也可能有一天它們都會再回來,但肢體截掉就再也回不來了,你到底有沒有真的考慮清楚呢?」

「這不是你閒著沒事,把自己的腿綁起來就能體會到的感覺,你現在想要給我點教訓,只需要把綁縛帶解開,爬起來打個電話就行了,但如果你真的沒有左腿了呢?你怎麼站起來?」

胡悅說,「我今天就把你關在這裡,不給你吃不給你喝,你怎麼出去?」

「我——我可以求救——」任小姐表情已有些驚慌。

「你夠得到窗台嗎?你站起來了我再來推你,你怎麼辦?」胡悅說,她發出最後一擊。「如果你真的做好成為殘疾人的準備,為什麼把枴杖放到輪椅背後的置物袋裡?真正的殘障人士我看過很多,獨自出行的時候都是把枴杖放在有利手能輕鬆拿到的位置,甚至為此會改裝輪椅。」

「在你心裡,這終究不過是角色扮演,你並不是真的需要枴杖,這些都只不過是增加真實感的道具。我不是說你一定就是——但是,你要不要稍微考慮一下,哪怕只是萬一,只是萬一中的萬一,如果你只是葉公好龍呢?」

任小姐的表情變化,她看在眼裡,茫然,瞬間的動搖,隨後是憤怒——常見的表現,她畢竟是在攻擊任小姐心中已經是鐵板釘釘的決定,哪怕是基於維護自尊的需求,任小姐肯定也要為自己辯護。

她搶在任小姐開口之前彎下腰,攙著她的手臂扶起她在輪椅上重新坐好,胡悅半蹲在她身邊,仰頭看著任小姐,這姿勢讓她顯得有些謙卑,語氣也很軟,「任小姐,算我求你,你想要做的豐唇,手術是可逆的,但截肢手術沒有,如果你真的想要截肢的話,要不要先試試看豐唇手術,出來的效果如果你真的喜歡的話,我們再來商量截肢的事情,可以嗎?」

像是任小姐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下了決定就很難改變,是真的吃軟不吃硬,胡悅給足面子,她賭氣的話也就說不出口,猶豫片刻,「豐唇……你真的肯做?」

說實話,任小姐的審美恐怕也不僅僅是童年因素,是有些天生異常的,她想要的豐唇效果圖,胡悅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別的醫生不願做,如果對慕殘癖等特殊審美沒有瞭解,醫生根本不敢,就怕做完了患者碰瓷。

「我還做不了,我對豐唇手術沒有經驗。」她毫不猶豫地說,「——但我可以找人給你做。」

「只要你出得起錢又能保守秘密,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師主任。」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