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達先生最開始是怎麼認識的, 網上聊天嗎?」

「嗯, 那時候網戀其實已經挺普遍的了, 我同學他們都很流行在網上處cp, 學校管得嚴嘛, 男女生說話都管, 但回了家就管不住了, 做作業怎麼可能不用電腦和手機呢,我記得那時候還沒有iPhone,都是JAVA系統, 上我們那個論壇有時候還不是很穩定……就是在那裡認識的達令,我們有一個群,同市的愛好者都在一起聊天, 也有人張羅線下聚會。」

可能是因為她的愛好, 也因為她大部分時間呈現在人前的殘障狀態,顯而易見, 任小姐在現實生活中的朋友並不多, 胡悅肯聽, 她的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 「他們也叫我去, 因為……可能是因為我有發照片在群裡吧。」

「雖然我自己不覺得自己好看,但每個人的審美都是不一樣的, 可能群裡挺多人還是挺看重我的。」任小姐說著不禁也笑起來,有點小得意的樣子, 胡悅說, 「怎麼不美呢?我覺得你很好看——每個人都會趨向於覺得自己好看的,很難想像一個人的審美會和自己原來的長相背道而馳。」

「我也不是覺得我什麼地方都不好看,就是……怎麼說,就是我也好看,但是我也覺得那些我喜歡的東西好看,這個不矛盾的啊。」

說是來查看自體脂肪恢復的情況,但兩個人聊起來就沒完了,任小姐頂著還在腫脹期的雙唇回憶,「後來他私聊敲我,叫我別去,他說我還小,還在讀書,群友人員組成很複雜,有一些人已經進社會了,萬一被盯上了,有危險什麼的,那就不好了。」

說到兩人相識的過程,她的甜蜜是看得出來的,「其實那時候我也很猶豫,畢竟還小嘛,也是擔心,萬一見網友遇到危險了呢,萬一……真的有那種人把我帶回家,直接把我做成那種……你懂的……就是他們喜歡的形態呢……」

「達先生考慮得還挺細緻的。」

「達令一直都很會為人著想的,」任小姐有點得意地說,「後來就自然聊得多了,他也把他的事情和我說,他在讀大學,家裡也是S市的,還把家裡做什麼的,在哪裡讀書都和我說了……就覺得,和他很聊得來。」

像是你這樣的女孩子,遇到達先生,怎麼可能聊不來呢?胡悅停下按壓嘴唇的手,笑著問,「有定時按摩嗎?成活情況現在看還行——後面,是怎麼見面的呀?」

S市的有錢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要說從共同的社交場合著手,希望渺茫了點,畢竟任小姐是個學生,而且和父母關係疏遠,祖母年紀也大了,應該不太會帶她出去社交。不過,大學生和中學生的生活還是有交叉的,只要知道在哪裡讀中學……

「我們學校是附屬中學,和大學在一起的,他來那個大學打辯論賽。」任小姐笑了,「剛好打完我們也放學了,就順便見了一下,聊了幾句他就叫我趕快回家,說怕我奶奶擔心……」

兩個人年紀相差,說大其實也還好,不算太聳人聽聞,從做網友的時候就投緣,見了面,任小姐也不反感達先生的長相,甚至覺得很帥,擦出火花以後,這戀愛想不談都有點難。是達先生一直說不著急,慢慢來,「他說我家裡沒什麼人管我,就他來管我,我想去找他都不許的,給我佈置功課,要檢查完不耽誤才能約會。」

任小姐這種放養的小孩,在青春期是最容易鬧出蛾子的,無心向學、成績下滑,甚至是離家出走搞對象都有可能,任小姐是運氣好,遇到達先生,反而談戀愛以後變成乖小孩,雙親雖說管得少,但也都知道達先生的存在,而且對他印象非常好,都覺得達先生雖然外形不佳,但實實在在是個好人,再加上達家的錢勢絲毫不弱於任家,任小姐和達先生出國留學,都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現在就更不會攔了呀。我都這樣了,他還肯和我在一起,真愛啊。」任小姐比了一下輪椅,她今天出來其實沒把左腿綁縛起來,但經年的綁縛,讓左腿顯著的瘦弱於右腿,藏在裙褲裡也根本都看不清。「達令也花了很多功夫來說服家裡,我也不知道他怎麼說的,他媽媽本來在我坐輪椅以後是很反對的,但現在也答應了。」

她浮現幸福的微笑,即使紅腫雙唇,破壞了五官的和諧,但眼底閃爍的星星還是好看的,「反正,事情交給達令就沒問題了——」

達先生是很會照顧人,這也正常,喜歡照顧殘障人士的慕殘癖,怎麼可能不會照顧人?任小姐只要聽達令的就沒錯了,出國、回國、同居、婚禮,一步一步都在籌劃之中,只有截肢手術,是很少見的達先生不怎麼贊成,但她一直都有的強烈願望。

「也是為婚禮著想,我們平時是很少和親戚往來,但婚禮定在馬代辦,我不可能一直都穿長褲啊,再說,那麼多親戚來來往往,我爸媽……應該也都會來吧,還有我奶奶,那都是和親戚啊。」

任小姐之所以不考慮家人對截肢手術的反應,就是因為在家裡人心中,她是早就因意外不得不截肢,已度過了惋惜階段。現在她要考慮的是謊言如果穿幫,家裡人的責難,「其實本來在國外就想真的做掉的,是達令不讓,說奶奶把我交給他,我出事了他沒法和奶奶他們交代……」

沒了達先生的幫忙,任小姐什麼都做不了,連故意說生病截肢,都是揀達先生回國的空檔擅自宣佈,也因為有達先生回來監督『手術』,家裡人才放心地不過來看著。這件事讓她被罵了好久,但任小姐覺得還是值得的。

「他就抱著我說,以後可以走到哪裡都坐輪椅了,開心吧?以後走到哪裡就真的都是我照顧你了,開心吧?」

回憶起當時的對話,任小姐猶帶甜蜜,她笑了,「其實我知道,他是會很開心的,他真的很喜歡左腿殘——我們都有各自的偏好,他的口味還好啦,不是很重,有一些喜歡胸以下高位截癱的,那這個我就無論如何做不到了……」

甜蜜的對話,卻因當事人獨特的審美,彷彿成為超現實主義的恐怖片對話,胡悅就當自己沒感覺到這份荒謬和違和,拉家常一樣地問,「那你自己呢,喜歡怎麼樣的?」

「你知道我奶奶……其實,我一開始是沒有特定的喜歡類型的,只是發現對於這種畫面比較有反應而已,就像是,你們看到美女一樣,那種心頭一動的感覺,我看到殘肢的時候也會有這種,被戳了一下的感覺,有點上癮,想要多看一些……」

這種審美異常,不管是不是天生的,等到察覺的時候,發生都發生了,能選擇的最終也只有接受,怎麼從對這種畫面有反應,過渡到自己明瞭自己就是有這方面的癖好,以及萌發了截肢的念頭,這自我認識、自我成長、自我和解的過程都可以出書了,任小姐說得比較含混,「對我來說,左右腿其實都可以,達令喜歡左腿,那就左腿好了。」

「你們談戀愛也是夠不走尋常路的了。」胡悅開始收拾桌面,她笑著說,「別的男女朋友都發自拍,發點裸.照什麼的,你們呢,怕是要互發一些更奇怪的照片啊,你以前讀書的時候,把自己的腿綁起來是不是第一件事就是給達先生發自拍?」

那時候iPhone大概已上市,微信還要差幾年,不過互相發照片已經是所有情侶的常規操作了,任小姐驚喜地叫,「你怎麼知道啊?」

我不但知道這個,還很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如果真的為你好的話,是絕對不會建議一個發育期的女孩子把自己的腿綁起來?

但,和任小姐不能說這個——有些時候,並非是悲觀主義,或過於現實,胡悅現在漸漸有點明白師霽的感覺了,局面已經是這樣,當一個人像達先生一樣聰明,又一樣有城府,而另一個人像任小姐一樣天真的時候,當他們在任小姐才十三四歲,對人生毫無概念時就相遇,而任小姐本身也留出了足夠的破綻供人乘虛而入的時候——

用十年織成的繭,怎麼可能被一劍切開?任小姐就像是那只深陷網中的蝴蝶,胡悅越看越清楚,但達先生做得太聰明,滑得不留手,她能說什麼?

心中不是沒有不舒服的感覺,甚至有點痛惜,就像是看到一隻小兔子,最純真最可愛的那種,在本應無憂無慮的年齡,卻沒人守護家園,讓她被叼走了,一口一口慢慢吃掉。胡悅當時衝口說要用達先生的時候,滿心只想著李小姐,而她現在終於忽然理解了師霽的不快,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她也許無能為力,但絕不能從任小姐的屍體上分一杯羹。

「達先生總是為你好的。」最終,她也只能這樣說,而任小姐回以一個大大的微笑,好像在說『這就對了』。「所以他不贊成你做截肢手術,你為什麼卻在這件事上不聽他的啊?婚禮什麼的,你怕暴.露秘密,就和他說,讓他改一下好了啊,讓他給你打掩護嘛。」

「這個不一樣的,他是心疼我,怕我受苦,但我是真的喜歡——而且這個掩護萬一失敗了呢?如果家裡人知道他一直這樣縱容我,我家裡人不說了,要是婆婆知道我不是生病切掉,是自己喜歡裝,她肯定覺得我有病啊!」

要是幾句話就奏效,任小姐恐怕早被說服了,她曾有的一絲動搖,現在自己說著說著似又消失不見……或者,觀察得再敏銳一些、再仔細一些的話,她那天的那麼一絲動搖,可能是回家後就消失不見了。

胡悅放棄了,達先生敢放任小姐和她接觸,就是篤定她不可能動搖到任小姐的念頭。一個人可以把一件事籌劃上十年,做得這麼周密,他的聰明堅忍也不容侮辱。胡悅自己就是差不多的人,她對達先生充分尊敬,笑著換了個話題,「先再想想吧,考慮一下,不著急,你的嘴唇還沒做完呢——對了,你的嘴,婆家不會有意見嗎?達先生和我說,他有親戚在衛計委……」

「哦,那是他叔叔。」任小姐輕鬆地說,「不過我那天和你說的,不是達書記——那都是婆家的關係,其實說起來我們兩家都是認識的,我繼父在……」

她說了個單位,隨便笑了一下,「衛計委的事,都是小事情。」

衛計委都是小事情,更何況說附屬醫院?難怪達先生做得這麼小心,滑得沾不到手,胡悅點頭微笑,「知道你們兩個是門當戶對,天生一對……」

她又問,「那他求婚了沒有,什麼時候求婚的?——你們的婚禮定在什麼時候啊?」

這些事,任小姐愛聽也愛說,具體時間都給回憶得清清楚楚,「求婚就在兩個月以前啊——」

兩個月以前,嗯,那時候恐怕就已經物色好醫生人選了吧,達先生應該確實也是疼愛任小姐,總想要做個萬無一失的手術——這還不止,還有後續的呀,只做嘴唇怎麼夠呢,任小姐總還是需要一個聽話的整容醫生的……

胡悅漾著笑,送走了任小姐,轉到師霽辦公室和他閒聊幾句,走出來和寧醫生發微信。

【你們的顧慮其實我也很明白,寧醫生】

【你放心,這肯定是不會讓你們承擔責任的,不會要求你們出來主動舉報常醫生的,就是希望,如果我們這邊找到機會的話,你們能出面當個證人這樣子……】

【對,目前是有這個打算,這件事總不能就這樣下去啊……】

胡悅一邊想一邊慢慢地打字,【公理、正義什麼的,總是要得到聲張的呀……】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