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被談話了沒有?」
「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叫過去了, 搞笑不啦?我說你們讓不讓人吃飯的, 我一上午三台雙眼皮手術, 下午五台, 中間一小時你不讓我吃飯不讓我坐一下, 下午的手術做壞了是不是就要來調查我了?」
「是不是?好笑不好笑, 醫院是要關門了還是怎麼樣?一個調查委員會, 來調查了一個多月,調查出什麼沒有,該停職的不停職, 不該停職的,停職以後呢?也沒見到調查出什麼問題啊。回扣吃了沒有?紅包拿了沒有?調查報告不出麼,成天問這個問那個, 上次把馬醫生都問惱火了, 馬醫生講,是咯, 師主任是一直在用我的助理咯, 但有什麼規定這個是不允許的嗎?」
「馬醫生真的這樣講了?」
「是真的呀, 吵得外面都聽到了——馬醫生為人是好的呀, 師主任是一直在用她的助理, 個麼都這樣了也沒有賣掉師主任。說實話,師主任對她是有點刻薄了。」
「刻薄那也說不上吧, 師主任是主任呀。」
「那不也是剛升的主任……」
「那不能這樣講的,師主任……長得帥呀……」
幾個人彼此看了一眼, 發出一陣心知肚明的笑聲, 有人又壓低了聲音,興致勃勃地說,「哎,你們聽說沒有,張主任在院務會上抗議了,說是調查委員會嚴重干擾我們日常工作——」
「真的嗎真的嗎!」
「張主任太帥了!哇,不愧是我們主任啊!院裡怎麼說?」
「是不是師主任想要回來了?都查了這麼久了,沒問題的話,怎麼都該回來了吧。」
「我就不懂了,師主任回來幹什麼啊?不是都說他在外面都自己開了醫院了嗎?人家至少幾千萬的家產,如果是我就不回來了呀,十六院有什麼好啊,怎麼可能拿得和他自己開醫院一樣多。」
「這你就不懂了,師主任現在還是副主任醫師——」
「不是,你們沒聽說嗎,師主任他們在做的那個大項目病人一直在感染,面部修復那邊的劉醫生罩不住了,然後他們又不讓師主任回來給她治,很可能移植會因此失敗,所以師主任他們才很著急要回來。」
「真的假的呀?」
「如果是真的的話,那委員會也太過分了吧,那個姓常的還人模狗樣,每天上班,師主任這個是有原因的呀,還不讓他回來?」
「何止不讓他回來,聽說還想直接切掉人家的移植皮瓣——本來很漂亮的小姑娘,被硫酸燒傷,家裡也沒什麼錢,只能做一次手術的,剛開始感染就要切移植皮瓣啊。」
「嘖嘖嘖……」
「過分!沒良心!噁心!」
到底都是醫務人員,不管對師主任是什麼看法,說到這裡,沒有不生氣的。這樣的流言在十九層漸漸蔓延開來,由下而上,在醫生護士行走間交換的耳語中,也在他們望向調查委員會的眼神裡。輿論這東西是說不清鬧不明的,但又確實能給人們帶來壓力——在這種還有事業單位風氣的機構裡,群眾的力量依然能讓人不安。
隨著『謠言』越傳越遠,調查委員們臉上的笑容似乎都沒那麼明媚了,而當『謠言』越來越有鼻子有眼的時候,領導們也有點坐不住了。
「最近,調查委員會有同志向我們反應,日常工作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在月例會上,張主任強調,「平時在茶水間也經常能聽到議論他們的聲音,委員會已經把這個現象往上反映了,所以我也在這裡聲明,委員會來這裡是為了調查常醫生的醫療糾紛——」
「嗤……」
十九層的醫務人員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扣掉護士也還有二十來個醫生,這時候有人發笑,尤其是調查委員會還有人在場的時候,氣氛就有點尷尬了,擺明了是有人給張主任沒臉,而調查委員會的同志也不滿意,「張主任,我們不是來調查單起醫療糾紛的——」
「都調查了一個多月了,還調查不出真相,這還好不是來調查單起的,要是來調查常醫生這個事情,工資還不真是白拿了?」
剛才那一聲笑,還很難說是誰發出來的,可現在話都說出來就不好遮擋了,眾人的眼神紛紛投向會議室角落,張主任皺眉說,「胡悅,你不是被停職了嗎?怎麼又跑到醫院來了?」
「都停職好幾個星期了,以前委員會在科室調查最多都是兩星期就走的,我也想知道,到底師主任和我有什麼問題這麼複雜,三周都沒調查出個所以然來,報告都不給一份。」
老事業單位,業務上的矛盾最終演變為家屬到辦公室大吵大鬧,不要個說法不肯走,這其實很常見,十六院有事業單位的作風,也就有事業單位特色的鬥爭,住院總悍然殺回來要個說法,看似是越級挑釁了張主任,可張主任沒有生氣,反而是委員會的人臉色不好看。「你這個小同志,讓你停職檢查,你還來工作場合鬧事?」
「我這是鬧事嗎?要個說法也算鬧事了?」
被停止了三周,胡總沒胖沒瘦,氣勢不減,在委員會跟前依然是那個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初生牛犢不怕虎,惹人厭的小年輕,她舉起手機寸步不讓,「說法要不到,我還要去紀委檢舉呢,你們這是檢查嗎?分明就是被常醫生買通了來打壓我們的吧,醫療事故一開始調查就把我停職,師主任為我說句話,也把他停職,問題調查出來沒有?調查活動等到什麼時候結束?是不是要等調查出問題,把糾紛栽到我身上才算是結束啊?」
「胡悅,你不要胡說八道!」
從張主任說調查委員會是為了來調查常醫生的醫療糾紛,常醫生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如今對話的方向更是讓他勃然大怒,站起身立刻呵斥,「你血口噴人!什麼醫療事故,那是醫療糾紛!」
他還是有政治敏感度的,胡悅話裡的小套路都沒放過:醫療糾紛和醫療事故,差了一個詞,意思可就差得大了。糾紛是還沒定性,事故可就定性了。「你不要自己被停職了就出來鬧,胡亂攀咬,這個調查是這個調查,查出來是什麼結果,該承擔責任的人自然會承擔,你們的調查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一個主治醫師哪來這麼大的能量?」
他沒能量,但是他岳父有啊,眾人一陣嗡嗡的低聲議論,看著常醫生和調查委員會的眼神都有些異樣,胡悅冷笑著說,「能量?這能沒能量嗎?該承擔責任的人,說的是你手下的助理吧?」
「你——」常醫生氣結,「胡悅,你這個人有問題!你有證據嗎這麼胡說八道!」
「誰說我沒證據?」胡悅說,她今天看來是豁出去了,一點也不像是平時那個笑口常開,誰都覺得沒脾氣的小姑娘,看起來充滿了一往無前的氣勢,「你自己什麼習慣心裡沒點數嗎?常醫生,你今天敢不敢和我站在這裡對質,你敢不敢保證這個安眠藥不是你開給病人的?」
……這都什麼和什麼,看起好像是生拉硬扯、模糊焦點,但大家都是單位裡混的人,倒確實是能把握到胡悅的邏輯。——常醫生開安眠藥這個糾紛,如果連胡悅都能查出來確實是他開的,但委員會卻遲遲沒有就此調查,甚至是並不重點調查常醫生,而是針對性調查沒有什麼問題的師霽和胡悅,那毫無疑問,這一波的自查自糾、整頓風氣的調查活動,其實就是某一小撮人用來排除異己的工具,而常醫生的後台即使和調查委員會不是直接的指使關係,也必然存在著某種程度的交易,否則,為什麼常醫生都已經得罪了有衛計委背景的病人,卻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裡?
現在的局面頗為玄妙,對話雖然沒邏輯,甚至沒有任何人在公開場合上談論過此事,但胡悅的說法卻沒人不理解,偶有幾個實在是落伍的人,低聲詢問一下同僚,也都能在隻言片語中意會過來。隨之興致勃勃又提心吊膽地旁觀著胡悅和常醫生的對碰:按道理,是碰瓷了,住院總沒資格和主治醫師對話,但師主任是副主任醫師,由他出面的話,那又太給常醫生面子了,而且,也缺乏轉圜的餘地,如果胡悅輸了,師主任還能再出來一次,一開始就是師主任……難道師主任沒獲勝的話,周院就要親自下場了嗎?這可是換屆選舉的關鍵時期!
「如果我能保證安眠藥不是我開給病人的,我平時沒有你空口說的所謂不良習慣,那你怎麼辦?」
常醫生看來是氣急了,不怒反笑,盯著胡悅緩緩問,「你賠償我名譽損失嗎?你是師主任派來的?」
「我是自己來的。」胡悅氣勢頓時一挫,但很快堅持地說道,「如果不是,那我肯定接受處理,我倒是要問一下常醫生,如果我說的沒有問題呢?你準備怎麼辦?」
常醫生一怔,他猶豫了一會兒——也就是這個猶豫,讓別人看到了他的底氣其實不是那麼足,「……那我肯定也是虛心接受處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雙方話說成這樣,確實也是沒什麼好說的了,不管委員會這次來,是不是調查常醫生的問題,如果當眾對質的結果是常醫生確實有問題,那委員會不處理常醫生也就沒理由繼續調查別人——甚至可以說,如果對質的結果是常醫生這方輸了,那委員會也就沒有再在十九層待下去的必要了,氣勢已洩,目的完全暴.露,還留著不走,這純屬丟人現眼了。
而如果胡悅的說辭被駁倒,那……只怕是連師主任都護不住她,不,甚至是說只怕連周院長都護不住這兩個,如果說得過一點,很可能周院長都要被他們兩個連累——換屆選舉,可就近在眼前了……
正是因為換屆選舉近在眼前,所以才要再逼一逼,也幸好,那個女病人的狀態確實是有起伏,否則,還真是讓人不能放心。周院為人素來深謀遠慮,把師霽都逼走了,他依舊不動聲色,別說岳父,連他都不能放心。
常醫生掩住喜色,看也不看寧醫生,這步棋,下得很早,也很久,戲更是做到了十足,胡悅正是上鉤了才會怒闖月會,現在沒必要露出端倪,讓她產生疑心——不過,到了現在,胡悅也沒有退路了,剛才自己那有意的猶豫,常醫生覺得是點睛之筆。
他依舊生氣地逼著胡悅問,「你的證據呢,拿出來啊。」
他幾乎可以看到胡總腦子裡的思路:連助理醫師都肯出面指控常醫生,這是可以把他掀下馬的大動作,但這件事需要一個人挑頭,想要躲在幕後操縱這是不可能的。胡悅親自出面,就是為了給寧醫生吃一枚定心丸,現在,從方方面面來看,都到了請出助理醫師,揭盅打臉的時候了……
兩個人吵架,當然是當門對面,胡悅生氣起來是很嚇人的,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連常醫生看了心裡都有點慫她,他不無提心吊膽地等著胡悅掉入陷阱的那瞬間,也是他能徹底放下心的瞬間——
但,卻等來了胡悅唇角莫測高深的一縷笑意,常醫生注視著她眼角擠出來的那一點點笑紋,心底驀地一沉,沒有緣由,純屬直覺,他心中閃過了一句——
「糟了,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