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我也確實沒想到——小孩子還是太衝動了點, 才聽到一些邊邊角角, 這就忍不住聽風就是雨, 上去鬧起來了。」
大醫院的錢, 就像是埋在飯裡的肉, 無論如何也體現不到表面上, 雖然大樓蓋了, 設備買了,但院長辦公室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富麗堂皇,整潔明亮也就儘夠了。院長辦公室都是如此, 更何況副院長辦公室?這一整個房間裡,最明亮最奢華的就是師霽的笑,這笑是值得百萬美金的, 無論角度還是效果都無可挑剔, 他說,「劉院長, 這件事我無論如何得和您解釋解釋, 不然我心裡過意不去——胡悅那番話, 絕沒有針對您的意思, 她那純粹就是胡說八道。」
「哦?」
住院總大鬧月會, 不過也就是一兩個小時以前的事了,劉院長這一聲『哦』, 也可以說哦的是五味雜陳:胡悅剛才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常醫生,要再往上說, 常醫生的岳父朱醫生, 老師邱主任,和他一個副院長真是八竿子打不著。師霽一口咬定胡悅的『胡說八道』是在說他,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就是看明白了這件事背後有他的影子,這登門根本就不是致歉,而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可他的謊話,該怎麼駁斥呢?劉院長要什麼都不知道,只聽說個大概,這會就該趕緊問了,『都說我什麼了?』,可他要已經知道了胡悅表演的細節,那師霽來找他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才一兩個小時,這事要和你無關,那你怎麼會這麼快知道?
才猶豫了一秒,見師霽笑意的變化,劉院長就知道自己是著相了,現在繼續裝傻,那臉皮就太厚了點,也等於是斷絕了正面對話的可能——誰知道人家背地裡還藏了什麼後招?劉院長到底也是做大事的人,糾結了一會索性坦然應對,心想:還好,人會過來和你談,那就總還有談的餘地,要是直接紀檢委的人登門,那才是連一點餘地都沒有了。
「你們十九層的事情,我一向是很少管的,呵呵,這次可鬧得大了,我聽老嚴、老黃都說了,初生牛犢不怕虎、雛鳳清於老鳳聲啊。」先說幾句好話,把自己的人認了下來,劉院長不免要賣好道,「不過,也沒怎麼聽說那個小姑娘嘴裡帶到我什麼,小師,你這就有點多心了吧——於我,調查委員會抽到了我的老下屬,他們也只能配合著去做,和我匯報工作的時候也提過幾次,讓你們停職,實際上並非是他們的意見,有些事情,人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也希望你和周院多體諒體諒。」
師霽光棍,一個停職的醫生直接上門來找副院長,招呼也不打登門拜訪,作風這麼強硬,讓人不敢小覷,劉院甚至連周院長都沒等到,直接就對師霽服軟求和,氣勢上是輸光了,甚至讓人好奇他私下是藏了多大的把柄,膽子竟這麼小。師霽的笑更加有優越感了,他說,「劉院,大家都是體制內混的,醫院還不就像是我們的家一樣,居家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齒的?這些都是小事,說開了也就沒事了——這次來就是給胡悅賠罪來的,她做得不太好,本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換屆選舉了,過去了不什麼都沒事了嗎?唉,我太寵這個徒弟了,她耐性是差了一點,掃了劉院的面子。」
上年紀的領導都喜歡泡茶,劉院也不例外,師霽反客為主,為劉院斟滿茶杯,「我以茶代酒,給您賠罪了。」
這杯茶,泡得就沒滋味,喝著更是淡得不行,回味不甜依舊發苦——這意思,周院原本也就是穩坐釣魚台,只等著換屆選舉以後秋後算賬。劉院剛得知自己成了一出小品的主演,心情怎麼會好?再想想,一個不聽話的學生都能隨意拿到常醫生的把柄,師霽說是賠罪,但其中威脅之意也是昭然若揭,他把茶杯喝完,勉強笑著說,「談不上賠罪,說到底,常醫生那邊是常醫生那邊的關係——」
這倒是撇清得很有底氣,調查委員會絕不是他一手組建,這點是要說清楚的,不過人家都直接找上門了,劉院估量師霽不至於連這個也不清楚。果然,師霽半點不吃驚,只是微微笑一笑,「日子要過,有些人是要團結的,關係還是要搞好才行,有些人那就……」
看起來,常醫生是要壞事了啊……
性.騷擾、亂開藥、學術不端醫術不謹,要是沒人護著,哪一條都能讓常醫生淒涼收場,看師霽的表現,恐怕朱醫生和邱主任,這一次進步的希望也將宣告破滅,甚至以後還能不能在十六院待下去還是兩說的事情。這當然也是情理之中,但劉院長心裡這口氣也提得更緊了點:看來,這十六院還將是這對師徒一手遮天,其餘人是見不到一點光亮……
成王敗寇,本來調查委員會打的就是造勢借勢的主意,想要把事情辦成了再說,現在被別人抓住機會翻盤,會落得什麼結果也都只能願賭服輸,劉院長是幸運的,他還被視為統戰對象,改造一下,還能在這個家庭裡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當然,副院長加常務,應該是沒法想了,但,怎麼著也還有個副院長不是?他心底又慶幸又後怕,呵呵乾笑,「別人的事,不說了,喝茶,喝茶。」
喝過幾杯茶,師霽的來意就算是已經滿足,只是也不能這樣站起來就走,還要找點話題來證明雙方的親善,師霽也不無好奇,「雖然事是已經過去了,也是因為我那個小徒弟不懂事,大家才傷了和氣,但我也是挺好奇的,劉院,按說,這方方面面的,條件都不成熟,我們兩個主任關係一向也不錯,怎麼您就……」
這兩個主任沒有具體指名,但雙方也都是心知肚明,在十六院這種地位的醫院,技術派是一種混法,如果想要沾手日常行政事務,那肯定是要有出身的,這麼多年下來,大家的根底彼此都是瞭如指掌,師霽這話問得也算是直白,劉院在心底飛快地掂量了一會,「嗐,這也是怪我孟浪了點……」
他就含含糊糊半遮半露地把邱主任賣了,「邱主任可能也是著急吧,聽他說過幾次,好像……是達書記那邊,有幾句話漏了出來。」
達書記,還真是達書記。
師霽心底沒有任何反應,他對這樣的事早就沒有什麼情緒了,只有證出數學題的恍然感,有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不知道胡悅知道以後會是什麼反應。
是嫉惡如仇、勃然大怒,還是早有預料、若有所失?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對師霽來說,都是一本打開的書,其實胡悅也許也不例外,但他又有一種她猜不准、測不中的感覺,這個女孩子,坦蕩蕩的厚顏無恥、坦蕩蕩的熱血幼稚,坦蕩蕩的生嫩,甚至不把這生嫩當成自己的缺點……
他收回思緒,微微一笑:但,又聰明得可怕。
還真被她猜中了,真是達書記。
「這,達書記……」他語氣遲疑,似乎並未信實。
劉院長也不敢讓他信實,畢竟他可沒有證據——甚至誰能說得知達書記意向的是邱主任而不是他自己?「也就是聽他暗示過,是不是的,事情都這樣了,馬上就是換屆選舉……」
換屆選舉會如何發展,師霽心裡還是有數的,想要的信息他已經拿到,隨便說了幾句話他就告辭出來,不回辦公室,鑽到車裡給周院打電話。
電話一響,周院就接,一接起來他就說,「師霽,你這個小畜牲。」
師霽剛才在劉院面前有多優越這會兒就有多低聲下氣,他有點撒嬌似的說,「老師——」
這一招,是和胡悅現學現賣,每次胡悅這麼撒嬌他都想笑,用行動告訴她撒嬌是美人的權利,醜女是沒資格做怪的——有時候還用言語這麼說,只是她還是不屈不撓,總喜歡這麼用著,久而久之,師霽居然耳濡目染,這會不自覺就用了。
師徒這麼多年,周院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甚至就連師霽和胡悅擅自行動的動機他都不用師霽多解釋什麼,只是歎了口氣,「就這麼想要發論文啊?」
「和這個無關。」師霽說,「老師,她是我的病人。」
我的病人,就不容許因為別的原因耽誤了療程,我的病人只會輸給自己的命運,但不會輸給醫生在政治上和業務上的無力。這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無言的契約,不管她做什麼手術也好,她是我的病人。
周院長不說話了,在電話那頭長長地歎了口氣,過一會,他有些認命似的問,「那你現在打來,又是打什麼鬼主意了?」
「是有個疑問得到解答了。」師霽說,「您一直按兵不動,不就是看不穿對面的虛實嗎,紙面實力不如我們,卻如此氣勢洶洶,自然讓人好奇,他們是哪來的勇氣。」
這勇氣當然不是梁靜茹給的,必定要有個來由,看不清楚,那就一動不如一靜,只要掌握住基本盤,守住換屆選舉,什麼奇招都能化解。周院這個思路不能說有錯,但現在是執行不下去了,實際上,師霽這樣先斬後奏,已經是把周院綁上他的戰車,現在周院和他合作,不代表心裡就不會留下芥蒂,事後雙方也還能繼續維持這樣親密的關係。不過,師霽並不怎麼在乎這些,他說,「您要不要托人問問達書記,看看雙方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需不需要化解一下。」
「達書記?」這個名字,是出乎周院意料的,他的聲音一下提高了,又有些遲疑,「達書記……畢竟是書記啊。」
雖然一個單位從來都不是一把手為所欲為,但達書記想要搞掉周院,那犯不著這麼大的動靜,和周院抱的大腿充分交流以後,職務正常調動,甚至是上調到衛計委養老都是不錯的選擇,師霽說,「不是達書記本人,應該是有些人假傳聖旨……不過,到底是誰假傳給誰,這個最好是達書記自己去問,我們就不便過問太多了。」
從對話層次來說,師霽說達書記這屬於妄議,直接跨了兩級,這種家門不靖的事情,周院當然也不便過問太多,他有點商量的意思,「現在就問?」
「這個不急吧。」師霽打個巴掌給塊糖,「您總攬全局,什麼時候問更合適,當然是聽您的。」
「我他媽總攬全局我養了你這個小兔崽子!」周院氣不打一處來,張口就罵——這就是師霽不直接登門的好處,他把電話拿開,過了一會,估量著周院罵得差不多了,這才又把手機拿回來,「老師——」
「你和女徒弟在一起久了,肉麻了。」
周院罵得差不多,也的確消氣了,只是幽幽地評價,過了一會就是正常口吻,「換屆以後再說吧,現在說,不妥。」
也確實是怕達書記將錯就錯,先糊塗過去再說,師霽點頭,「老師大才。」
「大才你個頭!」
師霽耐心等了一會,等周院這陣子脾氣過去了,到底是等到了一句,「還不掛,還想被罵?」
他笑了,不再撒嬌,誠懇地說,「老師……」
這句老師,不那麼輕佻了,低沉中帶了些懇求,像是說到了周院心裡,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明天滾回來上班。」
常醫生的把柄,怕是早有了,達書記的信息,也可能不是今天得的消息,如果事先知會周院,可能還是求穩的結果,師霽自作主張往大了鬧,無非就是要回來管自己的病人。到底是親生的,罵歸罵,罵完了,親兒子要辦的事,當爹的還能怎麼辦?接了翎子,鋪了台階,老爺子下台了。
在十九層這起荒唐的調查委員會風波中,一向保持沉默的院長辦公室,終於要出聲了。
和周院又說了幾句,掛了電話,通知胡悅準備明天上班,又坐在車裡,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會——這無妄之災,真不知何時起,只知道何時盛,現在,好像可以推算出何時休,整件事,終於有個結束了。
這就結束了嗎?
他和胡悅發了幾條微信,胡悅給他一個電話號碼,師霽又撥出一個電話。
「喂,您好。」電話接通後,他很禮貌地說,「請問,您是十六院常威醫生的病人——」
師霽是開了免提的,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在微信頁面上劃來劃去,看著胡悅的小頭像,嘴裡並不耽誤說話。
「——對,就是那個過敏事故的……那個……」
「任阿姨,嗎?」
在十六院披星戴月,走到如今,經歷過太多風雨,如果只是針對他一個人,師霽也許會讓這件事就此過去,就這麼結束。
但現在不同,他不去想為什麼,只知道現在不同。
現在,這件事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