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胡醫生, 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即使這半年來已經是醫院常客, 但病人和醫生之間卻始終還是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 躺在病床上的李小姐, 對胡悅的回歸也就只有這麼一句甚至帶了點埋怨的感慨, 她又哪裡會知道, 為了爭取對她的診治權,胡醫生和師醫生做了什麼努力?
不知道也再正常不過,李小姐到現在甚至很少見到師醫生, 師醫生今早到辦公室給她開了一堆檢查,之後就一頭鑽進了辦公室,他停職時期, 大部分手術全都選擇順延, 胡醫生也是抽時間來看李小姐,她回來接手住院總, 就算同事肯幫忙分擔工作, 光是安排師醫生的手術時間, 逐一通知客戶, 這都足夠填滿她數天的工作量。
「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對李小姐來說, 她甚至不知道兩個醫生停職的事情,胡悅本來也不是每天都有時間過來, 最近反覆的低燒、感染,也讓李小姐母女沒有多餘的精力去關注到一些細節的變化——劉醫生也許沒有魄力站出來反對移除皮瓣的決定, 但他確實也有自己的堅持, 李小姐的手術可能以失敗告終的事情,在最終確定以前,沒有被告知病人家屬,李小姐母女也就免去了不必要的驚嚇與忐忑。
這些事,病人不知道,甚至醫生心裡也不會記太久,胡悅坐在李小姐床邊的時候,卻不能不想起一秒師霽,她想要說,『不管手術結果如何,你們真的應該好好感謝師醫生』——但還沒開口就嚥了下去,最終只是微笑著問了句家常話,「心情還可以吧?」
「還可以。」
李小姐瘦了一些,心情還不錯,只是精神不算太好,她剛發過一場燒,現在體溫依舊偏高,精神有點萎靡是正常現象。「胡醫生,你是不是有悄悄來過?有天晚上我覺得是你來了,但是睡得醒不過來,後來問我媽媽,我媽媽也不知道——她那時候去吃飯了。」
家裡有個長期住院的病人,生活有多不便是可以想像的,李小姐的母親也不能長時間請假,現在白天都是護工在照看,哪有家屬那麼精心?胡悅從她的話裡能聽出一點依賴,李小姐未必需要她多照顧,只是很珍惜她能得到的每一分真誠的關心——她當然也是有點忐忑的,雖然體諒醫生,並不會一再追問,但這不安,還是讓她想要多見見自己,見到了,心裡就安穩多了,哪怕是不問那個問題也是好的,看到胡悅,就像是看到了曾有過的希望,也就有了繼續相信下去的力量。
在醫院做久了,也許依然能分辨美,但對丑好像已經沒有那麼敏感,見過任小姐畸形瘦弱的左腿之後,就連李小姐扭曲的臉,都不能引起胡悅的不適,她笑了一下,「可能是我,有時候我有空了就來看看你,但是也不好打擾你的休息。」
她也無需李小姐再欲言又止的試探,直接說,「移植的事情,等你身體一好就會安排的,費用方面也不用擔心,我們都在省錢,醫療費不會超支的,你就安心養好身體就行了,保持個健康積極的心態,對盡早康復會有很大幫助。」
「好。」李小姐一下就安心下來,她掀動嘴唇,做了個可怕的表情——在以前,那是笑。「謝謝胡醫生——我這幾天已經好多了,聽醫生說,上次發燒度數也沒再上一次那麼高,這是好事,是吧?」
這個……
這種缺乏醫學常識的問題,通常只能讓醫生露出無奈的笑,但病人說出這樣的話,心情他們又怎麼不理解?胡悅笑了,「是好事,已經好多了,再觀察幾天,你好好休息,無聊就玩玩手機——但有空也要下床走走,我會再來看你的。」
「好。」
再觀察幾天背後,跟著的是無言的暗示——觀察幾天沒事,也許就安排手術了。李小姐的肩膀都鬆弛下來不少,她現在的長相,無論什麼表情都駭人,但,如果你看得足夠仔細,是看得出來她的放鬆。胡悅這一探望,把她的心態都給探望積極了,「我睡一會就去散步,辛苦胡醫生了——你什麼時候來看我,都可以叫醒我的。」
最後一句,加得有點著急,不是那麼得體,但卻透著殷切,胡悅心裡有點酸,「好,下次來一定叫醒你。」
她都走出一段路了,回頭看看,李小姐還望著她的背影,兩人眼神相遇,她對胡悅揮揮手,像是要笑,肌肉牽動的時候又意識到什麼,伸出手捂了一下臉。
胡悅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不能把絲毫負面情緒露到臉上,越是這樣,醫生就越要給患者信心,好在,她的演技也經過千錘百煉的練習,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能騙過,她笑著對李小姐揮揮手,充滿肯定地點個頭,才轉身臉就不由垮下來,走出李小姐的視野,便匆匆加快腳步,拐進了附近的一間辦公室裡。
「片子拍出來,軟骨是沒有鈣化點的,這就說明並不是排異反應。身體對移植部件是很接受的——這本來也不是異體移植,身體排異反應的幾率是很小的——」
「考慮一下對鈦合金部件的排異反應呢?」
「一個很直白的邏輯就是,如果是對鈦合金部件適應性不好,那肯定是周邊區域開始有炎症,但是我不管她的炎症反應是哪裡來的,皮瓣區這邊一直都是好的,這就說明這個事情肯定和我皮瓣這塊無關,你要取走鈦合金的話,再打開一次皮瓣,那我就不肯定它會不會反而因此感染了。」
「現在關鍵是,再打開一次皮瓣,又是全麻手術,患者本來就一直在反覆感染低燒,如果她能做全麻手術,我就直接做移植了不行嗎?就算是要移除皮瓣,誰敢讓她再做一次全麻?炎症源頭都沒確定,這就敢做手術,術後要是有嚴重炎症並發怎麼辦?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把炎症治好,在這以前,不管是移除皮瓣還是繼續移植,我本人都不贊成!這個問題根本是無需考慮的,就不具備做手術的充分條件。」
會議室有人抽煙,窗戶因此大開著,空調的冷氣和外頭蒸蒸熱氣混合在一起,叫人頭暈目眩,但與會醫生沒人抱怨什麼,每個人的眉頭都是緊皺著的:會診一樣是這些專家,但指導醫生換了人,前度劉郎今又到,師霽回來以後,移除皮瓣這個一度主流的提議,悄然間已被大眾放棄,很多醫生都從自己的專業角度提出了駁斥,而師霽回來以後,安排李小姐去拍的片子正是最好的論據,「反正部件是都成活了,排異反應基本一定會有鈣化點,壞死也一樣,目前來看,移植手術進行得其實很成功。」
圍繞成打的報告單上頭的各項指標,已經嚴密論證了一兩個小時,師霽最終發言,語氣裡帶了不容置疑的味道——這就是定調子了。
會診專家們彼此張望了幾眼,有些人口唇蠕動,像是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沉默,胡悅一一都看在眼裡,不由得跟著歎了口氣:這個病例,不論是贊成還是反對,都帶有太重的單位政治味道了。她可以肯定,師霽說和移植手術無關,這就確實是專業判斷的結果,如果片子拍出來,皮瓣軟骨有鈣化點,該移除他不會猶豫,但她也知道,很多人也不會這樣想,現在李小姐是否能成功再造面部,已經儼然成了象徵意義十足的政治命題了。
她已經不再天真,覺得自己能糾正這些偏見,胡悅沒再做聲,只是下意識地向師霽的方向挪了幾步,師霽無意識地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在徵詢她是否帶來什麼有意義的消息,分心了片刻,他才繼續說,「所以我覺得,我們不如把移植這一整塊放到一邊,就把她當成一個正常的發熱病患來考慮。邵主任,現在這個病人來找你,她在被硫酸燒傷以後,住院期間感染過MRAS,現在出院以後間斷性發燒,身體有炎症反應,你覺得這是什麼原因呢?」
自己人回來了,還有一點好,各科室接到會診單,一般都是派住院總出馬,通常情況下也大概夠用,只是李小姐這種全新手術,住院總能發表什麼意見?師霽一回來就開始打電話,邵主任正是發熱科副主任醫師,年富力強,也是十六院的學術新星。——當然,年紀是比師霽要大了十歲左右,一般來說,這才是醫生在事業上出成績的黃金年齡。
「炎症反應其實不奇怪,她被硫酸燒傷過,免疫系統可能遭到一定的破壞,」邵主任已經幾次看過李小姐那厚厚一沓檢查結果,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被胡悅點明,這才沉吟著開口,「炎症反應也好、發燒也好,身體瓦特了,免疫屏障薄弱了,別人根本沒事的,她麼,風吹吹就感冒,喝口冰水就發燒,你說是哪裡發炎?不好說的,檢查得這麼全面,到底哪裡發炎早就找出來了,細菌培養也做過,MRAS是感染過,但現在也好了呀,如果是新的超級細菌——」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搖頭:如果是新型超級細菌,細菌培養也能找到蛛絲馬跡,這是一個,另一個,也不太會表現為這樣間斷性的低燒,亦不會只有李小姐一個感染者。
「找不到原因,莫名其妙,是吧?其實在發熱科,這很正常,一天幾十個發熱過來的患者,總有幾個就是沒原因的,退燒治療,治好了就走,再犯再說,很多人也就不發熱了——人體又不是機器,每個人都不一樣,很多事,沒道理的。」邵主任講,他好像有個結論,但拿不準氣氛,所以還在繞彎子。「要我說的話……她第一次發燒,MRAS,治好以後,出院了,抵抗力不好,隨便吹吹風,好的,發燒了,然後住進來,在醫院——身體不好的人不應該常來醫院的呀。」
胡悅已經明白邵主任的意思了,「您的意思,李小姐這就是小病大治?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多運動規律作息,提高免疫力就沒問題了?」
邵主任沒有正面回應胡悅,而是說道,「有些人吃個小龍蝦,喝點啤酒,第二天都會發燒癱軟的,頭一天收拾房間出了汗,第二天也沒力氣,這都是有病嗎?」
當然不是,而是體質太弱,這種亞健康的病人誰都接觸過,免疫力低的人確實也不好常來醫院,不說超級細菌,這裡細菌肯定是要比別處多,本來身體就不好,住院住久了,心情抑鬱,更加容易反覆發熱……這都是很樸素的道理,甚至都說不上是醫學常識了,屬於一般老百姓都知道的養生經。只是一群專家坐在這裡,正兒八經地翻報告,最後就討論出這個結果,讓人有點雷聲大雨點小的感覺,一時間無法接受而已。一群人面面相覷:本來是最棘手的情況,不規律發熱,找不到感染源,被邵主任分析出來的結果……回家修養一段時間就行了?
胡悅也有種大起大落的感覺,但她一時亦不敢太相信這個論斷——按照邵醫生的診斷,常規的療法就是回去多休息,吃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藥物,如果病因確實是這個那當然是最好,可如果確實存在感染源,存在耐藥性細菌感染的話,這樣的姑息療法不可能根治,甚至可能耽誤治療……
「找不到源頭,也只能暫時就這麼保守治療。」
她的意向當然起不到決定性作用,師霽明顯負擔比她小,考慮了一會兒就果斷地說,「讓她先出院回家休息,如果不再持續發燒就不用入院了,定期過來複診——邵主任,你覺得這樣處理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但要我說,最好是去一些適合療養的地方。」邵主任講,「空氣好一點,飲食規律一點,健康一點,大運動量的運動不要做,每天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個就看患者自己的家庭環境吧,也不能強求。」
這個是無需多說的:畢竟還是存在發燒風險,在S市周邊,要找這樣一個空氣、風景都好,醫療資源還豐富,能夠迅速和十六院對接上的療養勝地,談何容易?到最後,命長命短,病好病壞,其實還是看錢。專家們一陣騷動,彼此相視一笑,不是沒感慨,但到底也都習慣了。
會診找不到病因,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在不動全麻手術的前提下,沒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見,也只好就這麼散會了,師霽一一握手,謝過賞臉會診的專家,又和劉醫生講幾句話,劉醫生連連點頭,「剛好她已經退燒了,明天沒問題的話,就讓她先辦出院……」
胡悅一個住院總,能有什麼話語權,只能在旁邊收拾文件,一句話也不好多說,師霽也一直都沒有搭理她,胡悅抱著文件夾跟他一起走進樓梯間,他才用吩咐的口吻說,「我一會給你一個電話,你去給李小姐定一個房間,讓她先到那裡住半個月,看看恢復情況。」
「噢,好,什麼電話?」胡悅已經習慣性地在盤算費用問題了,「多少錢啊?」
「濱海療養所的電話,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裡工作。」
「濱海療養所?!」
胡悅的聲音一下就提高了八度——醫療界的人很少有不知道這個療養所的,和那些國字頭的療養所當然沒法比,但,在S市這邊,也算是非常難得的滿足邵主任提議的療養所了,本身就在景區裡,風景好,人也不多,而且醫療底蘊確實不錯,和十六院對接過多次,他們的急診系統包括救護車支持都做得很好,很適合需要長期療養,一旦發病又需要迅速就診的慢性病人居住。
當然,療養所的價格也居高不下,這種療養所,根本就不是李小姐這樣的家境能夠考慮的,三四千一天的價格,李小姐他們哪裡消費得起?住兩個月恐怕就要考慮賣房子了。
「別囉嗦。」師霽當然已聽出來這聲音背後的不可思議,他有先見之明地呵斥,「這筆錢,我來付。」
「什麼?!」
這句話卻比濱海療養所更有衝擊力,胡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師霽是怎麼訓斥她,讓她保持和病人適當的距離來著的?他常掛在嘴邊的那些警句,什麼世界只有比你想得更黑暗,什麼醫療服務有價錢,人命也有,就是那一套現實主義、拜金主義的論調——
「這個手術,現在關係的已經不是是她自己的臉面了。」她的疑問當然也在師霽的意料之中,他用有點嫌棄的語氣回答,好像愚笨的人,看不透的人是她一樣。「你難道想不明白?——別自作多情了,這完全是利益考慮。」
這……
對李小姐來說,這當然是個好消息,所以胡悅不會去頂嘴,她也知道師霽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候不能調侃,只能若無其事地,「……噢噢,好好,那我一會就去安排。」
粉飾完了太平,兩人都不再說話,胡悅抱著文件夾,腳步本來也就比師霽小一點,走走就走到師霽背後,她抬頭看了看那挺拔的背影,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什麼叫……別自作多情?
他難道覺得,她會以為他是為了她才安排李小姐去住療養所?
他怎麼會覺得她會有這樣荒謬的聯想?
胡悅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臟,一下又一下的緊捏著,她叫自己別去想,可又總是忍不住在想——除非、除非——
除非……
除非,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除非,是他自己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