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悅, 我進來嘍——你腳好點了沒啊?」
人沒到, 聲先到, 謝芝芝推門而入, 胡悅一跳一跳去迎她, 謝芝芝一看就笑了, 「哎喲, 是好多了,好多了。」
確實是好多了,至少臉上基本已經消腫了, 謝芝芝說,「到底是年輕啊,好得夠快的。」
「我每天都揉藥酒, 你聞聞, 都醃入味了。」
「哪有,還不是香噴噴的?」謝芝芝把手裡拎著的袋子放到桌上, 「我給你帶了點花膠啊, 這個東西好, 關節扭傷吃這個就對了, 很滋補的。先幫你放起來, 等你好了,自己燉著吃。」
只這一句話, 就展現出謝芝芝家境的確是不錯——這選擇,和劉阿姨真是不謀而合, 她也說花膠滋補關節, 這天經常燉點花膠製品給她吃,胡悅忙說,「太貴重了啊,芝芝,那麼客氣幹嘛呢?拿回去自己吃呀。」
「哎,你和我說這些就沒意思了。」凡是送禮上門,這樣一番退讓好像都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胡悅腿腳不便,推讓到最後,可能會上演全武行,謝芝芝拿來了東西就不可能原樣拿回去,推了半天,仗著自己身強體健,還是把胡悅安頓到沙發上坐好,自己收好花膠,「呀,悅悅,你們家乾貨挺多的呀,都快塞滿櫃子了,你小日子很會過麼——冰箱也滿滿的,這幾天你都自己做菜啊?」
「有個認識的鄰居阿姨看我可憐,來照顧我幾天。」胡悅當然不會多提劉阿姨的事,簡單一語帶過,「今晚留下來吃飯啊?中午她多做了幾個菜,我們熱熱就行了。」
「噢噢,」謝芝芝東摸摸西看看,「我還想說我做飯給你吃呢,一直都是你照顧我,也讓我照顧你一會——悅悅,你們家被你打理得好清爽哦,就是東西少了點,不過這個風格我喜歡,你好有審美啊。」
她心情好,當然滿口都是讚美,不過謝芝芝也的確是會做人,嘴裡說出來都是好話不說,關鍵是有誠意,繞了一圈,唉聲歎氣,「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就好了,也不至於到現在都嫁不出戀愛,在家裡討我媽媽的嫌。——可惜了,可惜了,這麼好的女孩子,謝瑞瑞沒那個福分。」
「什麼啊,我現在也是單身啊。」
「是是是,沒說你不是單身啊,別急嘛——我可是聽說了哦。」
「聽說什麼?」
「那天晚上啊,後來……誰去看你,誰開車載你回家的?」謝芝芝笑得賊兮兮的,「人家急診室那邊好一頓抱怨呢,都知道師主任疼學生了,摔個跤都超級不高興的,檢查開了這個開那個——」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男女之間的事,澄清得太過火,就是另一種曖昧——其實不管怎麼說,別人心裡有這個猜疑了,那就什麼都能戴上有色眼鏡去解讀,這個話題注定是爭論不出結果的,兩個小醫生鬧了一會兒,謝芝芝抱著胡悅的手臂,笑嘻嘻求饒,「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是我嘴賤行不行?我知道,平時你對我這麼好,我該感恩,不該還拿這個事情來鬧你。」
「什麼好不好的,我對你好,你對我難道就不好了?」胡悅心裡有輕微的不適——其實,拋開一些利益糾葛,謝芝芝確實對她不錯,要說兩人是交心好友,過了,可要說都是虛與委蛇,卻又並非全是如此。女人間的友情有時往往就是這樣,含糊得像是一朵雲。謝芝芝滿心喜悅地過來這裡,她心裡想的卻全是別的事,愧疚談不上,但不舒服是有一點。「互相照顧好吧。」
謝芝芝頂她一下,「行吧,盡在不言中了——這次,謝了啊。」
她說的是住院總的事,胡悅頂回去,「關我什麼事啊,別謝我。」
「哎喲,就我們兩個人——你真的這麼無私啊,做好事不留名的?」謝芝芝講,「我老師都很吃驚的,當時他找張主任的時候,張主任那個意思,含含糊糊的,沒給准話,我還以為,這一次是會安排給申永峰呢……」
申永峰的業務是很過硬的,一直以來也很受領導們的看重,畢竟住院總,除了人脈以外,工作能力也不能太差。從單純的業務水平來說,申永峰、戴韶華都很提得起來,胡悅當然也不差,她的組織能力已經毋庸置疑了。謝芝芝各方面來說不差,但和最頂尖的比,好像還是差了那麼一口氣,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一聽胡悅那語氣,自然就猜是胡悅在背後幫了一把,胡悅當然不能承認,她笑著說,「還有一個是誰啊?戴韶華嗎?」
這語氣,一聽就是明知故問,謝芝芝嗤了一聲,「她,現在正在找單位接收吧,我們這一批裡,最後一個是她還差不多。」
「她業務還是可以的。」胡悅公道地講。
謝芝芝就笑,「悅悅,就我們倆——」
她的意思,是不要太裝樣,胡悅笑笑,也就真的不再裝了。「我是說真的,韶華她性格是有一定問題,不過業務能力是還可以。之前那件事情,她其實也沒有說謊造謠,檢舉的都是事實,被人利用搞這麼大,她也沒想到的。」
她突然提起戴韶華,語氣還這麼公允,謝芝芝不免有點無措和尷尬,畢竟,這和她剛剛表露的立場出入不小,這馬屁是拍到了馬腿上,她說,「那你的心胸是真的太寬大了,悅悅——」
「不是我心胸寬大,是為人處事,不能太雙重標準。」胡悅望著她笑了笑,拿出手機點亮了屏幕,遞給謝芝芝,「這封是韶華寫的舉報信截圖,你要不要看看?」
以謝芝芝的性格,如果心裡沒鬼,這種東西哪有不看的道理?胡悅不給她看,她搶都有可能,可現在手機遞出去,她第一時間居然沒接過,臉上閃過一縷遲疑——就是這樣的破綻,一瞬間已足夠,兩人眼神對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絲了悟,只是謝芝芝臉上慢慢浮現的,更多的是大禍臨頭的惶恐,而胡悅則神秘莫測,甚至有了點師霽的味道。
「悅悅,我——」猶豫了幾秒,謝芝芝一抿唇,想要去拿手機,胡悅這時候反而不給她看了,她把手機收回懷裡,「你看,你的事情,我也沒和師老師說,將來韶華她如果憑自己實力評選上住院總,我也不會去和師老師多說什麼的。」
謝芝芝是否因師霽的美言被評選上住院總,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師霽有絕對的能力擋住她評選住院總的路,而以他的脾氣,也絕對會如此報復在背後架秧子挑火的謝芝芝。胡悅這話,透露了許多關鍵信息,謝芝芝一邊琢磨一邊說,「悅悅,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說你是故意的,就像我相信馬老師也不是故意的一樣。」胡悅徐徐說,一邊觀察謝芝芝的表情,見她神色變化,她知道自己猜對了:戴韶華的舉報信裡,很多事情不是她一個小小的住院醫師能知道的,以戴韶華的人緣,不是有人故意放消息,她怎麼會知道胡悅的論文不合適,入院的流程不合適,甚至是工作時長不夠?印象中,對她行蹤很關注的,也就是謝芝芝了,她們倆甚至坐在一起算過每個月的工作時長——這些事,戴韶華要是之前知道,怕是早就說出來擠兌她,她沒有把這種事情藏起來的心機。
甚至,說白了,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挑撥,戴韶華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封舉報信,不是有人保證後路,她至於冒這個險,把師霽這一系往死裡得罪嗎?
很多事,證據不會有,只憑一個感覺,但要定罪其實也無需證據,只憑感覺就夠了,胡悅早就猜馬醫生在背後有推波助瀾,而謝芝芝在敲邊鼓的過程中,和馬醫生必然是彼此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只是不說穿,拿無知無覺的戴韶華當槍罷了。也是因此,謝芝芝才會在她成功回歸後,欲語還休,想要賣馬醫生卻又投鼠忌器,就怕馬醫生被收拾了以後,反咬她一口,把她也拖下水。
這些推理,90%以上都是猜測,她拿出手機純粹是在詐唬,如果謝芝芝膽子夠大、反應夠快,當場就糊弄過去了,可現在,她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些猜測,也就在謝芝芝的表情裡逐一落到了實處,胡悅並不感慨,其實,她也並不責怪謝芝芝,醫院做多了,對人性也就見怪不怪,和師霽不同的是,師霽對這些人總是報以冷嘲,而胡悅卻總還能對他們報以寬容。
「就因為相信你們不是故意的,所以,這封信我沒有給師老師看。」她徐徐說,「所以你沒什麼好謝我的——你當上住院總,這和我沒關係。」
這意思,看似是謙遜,但細思又極恐:這樣說,胡悅是早就知道了住院總人選,甚至,還能參與到住院總人選的決策中?
從開始到現在,她沒有說一句出格的話,可在在卻讓謝芝芝有恐怖的聯想:胡悅有什麼辦法能繞過師霽拿到舉報信原件?之前一度瘋傳的背景論,後來慢慢停歇,但是不是謠言裡也有一部分真實?她決定給她保密,保密也就保密了,為什麼要特意把自己喊到家裡來挑破?是要警告、訓誡,還是有別的意圖?
聰明人說話,從來都不用嘴,胡悅的字字句句,都讓謝芝芝越琢磨越害怕——當然不是人身安全,只是誰也不想多年的苦讀,因為辦公室鬥爭被卡死了晉陞的路,她多少帶了點祈求地說,「悅悅——我真的——唉,我真的是一時糊塗……你能原諒我嗎?」
胡悅很吃驚,「哎呀,怎麼哭了啊?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啊,就是和你閒聊天而已,瞧你,我真的沒有生氣啊——」
你不生氣那你說這個幹嘛?謝芝芝一頭紮在胡悅懷裡表忠心,「我以後……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我再也不敢了,以後一定小心——」
在她心裡,胡悅大抵也就是這個目的了,她以後是要上位做師霽接班人的,同儕中也要有個把跟班打手,以前謝芝芝和她的關係相對平等,無非是關係比別人好罷了,她的一舉一動,獨立自主,和誰親近和誰疏遠,都是自己的選擇。有了這個把柄以後,只要師霽、周院還在上位一天,謝芝芝就要心甘情願對她效忠——不是師霽也不是周院,而是她胡悅。上面的人再提拔也好,她這個接班人,總也是要組成自己的班底,就如同馬醫生和師霽之間,誰知道昔年有沒有類似的事發生呢?
畢竟是眉眼通透,胡悅還真就是她這個目的,只是動機卻並非是收服跟班,組建自己的基本盤,她細聲安慰謝芝芝,在心底歎一口氣:以後,兩人的關係也許會日益密切,但曾經那含糊的友情,笑著賴自己做點美食給她吃的撒嬌語氣,卻是都不會再有了。
這樣的選擇,不知是對是錯,這樣的代價也不知是否值得,她有一瞬間的惘然,但卻很快地揮去,胡悅把謝芝芝哄得收了眼淚,說,「其實,我也的確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這就是『認主』儀式以後發配下來的任務了,謝芝芝眨著迷濛的雙眼,露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她可能把這件事往馬醫生那邊想,所以胡悅一開口,她就不加掩飾地露出了驚容。
「我記得你在檔案室有個師兄的,我想要進檔案系統找點東西——這件事,我不希望師主任或者是周院知道,就是我們小輩私底下瞎搞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