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胡總。」

「胡總, 回來了啊, 我看看, 嗯, 臉上沒留疤, 還好還好。」

「就算留疤也沒關係, 本來就不美, 沒偶像包袱的——別叫胡總啦,這不都已經在交接了嗎?」

「就是在交接了才要多叫一下胡總啊,不然, 明年就要叫胡老師啦。」

考試成績已經公佈,證按管理是要到來年五月發的,但胡悅既然通過考試, 拿證當然也只是時間問題, 她通往主治醫生的道路已被完全鋪平,這種時候, 也就沒必要繼續攔在前面, 阻擋底下的師兄妹來攢資歷, 胡悅休假回來, 正好卸任住院總,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她名義上還是住院醫師, 但實際操作,以及薪資標準, 都會按主治醫師安排, 這也是十九層不成文的規矩,畢竟,主治醫師在民辦醫院實在是太吃香了,而且美容整容這一塊,越是好醫生越沒時間寫論文,都喜歡做手術,這畢竟是門手藝活,沒了科研方面的興趣,民辦醫院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有傳聞說,在主治醫師這一層上堅持最久的馬醫生,現在好像都有跳槽的念頭——十九層實在是太缺人手了。

凌醫生的交接已辦完,胡悅過來和謝芝芝簡單辦完手續,就算是正式卸任住院總,她也有鬆口氣的感覺,這大半年以醫院為家,雖然工作量可能比別的科室住院總少,但精神上的緊張感卻一直有。住院總確實是最鍛煉人,也最能學到東西的崗位,但做久了,人真的都能短命幾年。

「悅悅,你腳好了沒有啊?」

「醫生是不是說不能久戰啊?那你要麼打打招呼,最近還是別排什麼大手術,做鼻子的跟一下麼好了,那種全臉大動干戈的,叫他們安排別人去。」

「對了,我們都沒有去看你。感覺好久沒見了,有沒有想我們啊?」

她人緣好,待人一向和氣,就算馬上要晉陞,一幫住院醫的老同志還是很敢和她開玩笑,關心也都還算誠懇,胡悅笑著一一應酬過來,特別還和戴韶華打了個招呼,「韶華,好久不見了。」

說起來,這還是主治醫師考試放榜,新一任住院總人選公佈以後,她第一次和戴韶華有說話的機會,胡悅態度和藹,大家看了多少也是暗自點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職稱晉陞這樣的事情,一步快,步步快,胡悅在這一批裡走在第一步,第二步是由謝芝芝和申永峰一起走的,盧陽雨、戴韶華就是再優秀,也只能走第三步了,一來一回,大家在晉陞副主任醫師的時候,滿足從業年限的時間差可能會拉到兩三年左右,等於已經不存在競爭關係。以胡悅的為人,主動示好,化解一下兩人之前的過節,這是她寬宏大量的地方。

上級識趣,主動遞出橄欖枝,戴韶華就是再有脾氣,還想在十六院混也不可能繼續矜持,她參加工作也有兩年時間,風風雨雨中,稜角漸漸被磨平不少,聞言擠出笑意,「是呀,你最近事情是太多了——運氣真不太好,現在身體都康復了吧?」

他們這一批進來的小醫生,彼此關係都不錯,私下有空也常約飯的,就是尬在了胡悅和戴韶華關係不好,搞得很多聚會不好安排,現在看她們有修好的意思,申永峰、盧陽雨都笑得欣慰,謝芝芝表情有一點複雜,但和胡悅眼神碰了一下,又趕緊按捺下去,好在眾人倒都沒注意,問過平安就迫不及待地八卦,「對了,聽說你當時是被波及是不是?急診科那邊一直在傳呢,當時被撞的那個朋友是不是你的病人啊?之前是不是來過我們住院部?」

「聽說當天就來了很多大人物啊,後來從急診轉骨科還是神經外科,又從神經外科那邊轉到VIP病房去了,就是那個特需幹部他們住的那一層——」

「後來警察還來急診科瞭解情況呢,據說級別挺高的,我還看到解警官去急診科晃悠——你這個朋友感覺很有牌面啊,悅悅。她現在怎麼樣了?沒有生命危險吧?」

「沒有,不過我們聯繫不多,她們家裡出了事也挺糟心的,不好多問家裡人,她本人就不用說了,你們懂的。」胡悅不想多八卦,簡單一語帶過,眾人倒也都紛紛點頭,做手術的病人確實如此,肯定是不會經常和朋友聊天的。

「聽說腿被壓斷了,沒問題吧?」有人善意地關心。

「當時是接上了,不過不知道能不能成活,組織損失得太厲害了。」胡悅抿了一下唇,嚥下了『應該是有研究過』,「上次聯繫是說好像恢復得還可以。」

聽說恢復得還可以,大家噢噢幾聲,也就不再多問,轉而感慨現在的社會有多危險,「聽說是酒駕。」

「這不是酒駕,得是毒駕吧,酒駕哪有那樣突然發瘋的,本來好好停在那裡的……」

雖說是好意在聊天,但胡悅聽著依然不是太舒服,她拿起文件夾站起身,「——我去給行政辦那邊送醫案,你們有什麼東西要簽字,我捎帶一下。」

她現在儼然是師霽嫡系,將來這一派的大弟子,有一些有心思的小住院醫,已經在籌謀著向胡悅靠攏——師主任是不耐煩收助理的,這麼多年來,成功在他身邊混出來的也就是一個胡悅,這一點不假,但胡悅做主治以後,可以自己帶組,到時候師霽就不用到處薅羊毛,想也知道,肯定會集中來薅胡悅的羊毛,甚至可以說,胡悅的工作小組就是給她和師霽共用的,包括很多手術,如鼻綜合,她也要跟著師霽一步步的做,畢竟,這樣的手術低年資主治醫生依然不能獨立完成,還是需要上級醫師督導,可以說,如果能進胡悅的組,就等於是獲得了近距離向師霽學藝的機會,現在有了表現的機會,人人都爭著幫她跑腿,「我們幫你送去吧,胡老師,我們本來也要過去門診那邊的。」

還沒拿證呢,老師都叫上了,胡悅受不了,連連擺手,「我自己送,自己送。」

剛回來,師霽又在出門診,張主任他們也不在,交接完暫時沒有別人給她安排事情,胡悅偷個空,說是去送醫案,其實拐到十六院建築群較獨立和隱蔽的一座小樓裡去探望任小姐。

「你家裡人不在嗎?」

VIP病房,肯定和一般不同,一個護士、一個護工都是全天候專職照料,有會客室,獨立衛浴,病房寬大整潔,采光良好,秋高氣爽,開著窗還能聞到隱約的桂花香味,任小姐靠在床頭,唇邊帶了一絲恬靜的笑意,這畫面可以直接挪進偶像劇裡用,但胡悅卻看著不怎麼順眼:現在的空氣多髒,怕感染,一般手術完不提倡開窗,VIP病房自己有新風系統,足夠保證空氣新鮮了。

「我看看你的腿。」沒等任小姐回話,她掀開薄被,想看看傷腿的恢復情況,下一瞬間卻皺起眉,「你——怎麼沒跟我說?」

「我發燒呢,怎麼說,基本都在昏睡。」

任小姐的語氣倒是很平靜,她叫胡悅在床邊沙發上坐下,「前幾天的事,沒辦法的,實在保不住,整條腿壞死了,我一直發高燒,醫生只好切掉了。」

斷肢再植是這個樣子,任小姐這種被車撞斷還碾過的,能勉強做手術已經是醫生技術高超了,保得住保不住,和醫術無關,純粹看運氣。胡悅在醫院做了這麼久,不至於過分震驚,但仍不無失落,她幾度欲言又止,還是歎了口氣,「你媽媽呢?」

「她公司也要顧的,我叫她回B市去,反正也退燒了,沒什麼大事,再過幾天,等這邊傷口癒合就可以出院了。」任小姐講,還反過來安慰她,「已經在定制假肢了,聽說功能很不錯,應該一兩個月就能送到。」

任家有錢有勢,自然能把任小姐照顧妥當,胡悅沒問她那些三親六戚怎麼沒來照看,久病床前無孝子,有事了家族當然要抱團,這種長期陪護,別指望太多,人性如此。任小姐已比太多不幸的人要好太多。

「那……也不錯,」她說,「他那邊——」

她沒指名,但任小姐是明白的,「當然是被抓了,現在科技手段這麼發達,微信記錄一查,警察審一下,不是什麼都有了?」

她的態度一直平靜溫和,此時才有一點感慨,搖搖頭,「達家也放棄他了……□□,謀殺未遂,至少是十年起吧。」

到底是十年的感情,說到這裡,任小姐還有些惋惜,但胡悅看得出來,她的惋惜,就像是對一本書、一齣戲劇的感慨,已經沒有多少感情在裡面了。對這個呵護了她十年、控制了她十年的男人,她沒了愛,而想必會讓達先生極為痛苦的是,即使因為他損失了一條腿,卻也是不在意到連恨都沒有了。

會如此淡然,也是因為她對截肢後的將來並不那麼排斥恐懼吧?胡悅也垂下眼,「現在什麼心情?」

「其實……怎麼說呢,就像是你本來很想買一個很貴很貴的包,雖然你只有二十萬,那個包就要十五萬,但你也還是很想要。」

到底是任小姐,出口就是個上十萬的包來做比喻,「理智上,你當然知道你最好是不要買,買了就沒法過生活了,所以就只能接受這個事實活下去,是不是?這就是你一直告訴我的道理。」

她看看空蕩蕩的右褲管,又笑了一下,有點自嘲,「現在,有人把這個包送你了,然後強行拿走了十五萬,當然你也會想,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呢?但是——」

但是,這瞬間也還是有了擁有想要東西的滿足感,還是會有那麼一絲竊喜,就像是有人替你做了這樣的決定,可以享受奢侈品,卻不必背負罪惡感,這樣的感覺,哪個女人不能理解?

當然,這也合理,截肢的想法,是達先生的灌輸,但慕殘癖,卻是兩人相識的契機,任小姐的審美的確天生和常人有異,對這件事,她以前也做了多方面的準備,所以她沒有截肢後的失落和迷茫,最多,只有那麼一絲說不出的悵惘——不知是對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腿,還是對達先生——但卻依然是滿足的,對她來說,丑了那麼多年,現在,雖然代價不小,但,她終於變美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胡悅也只能這樣講,如果她再黑色幽默一點,也許應該恭喜任小姐,只是這樣的話到底說不出來,她覺得喉頭梗了一口氣,吐不出來,反倒是任小姐看出她的情緒,拍拍手安慰她,「為我開心就好了,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總是比和他結婚強吧。」

是嗎?

其實,任小姐的話到底也帶了一絲不肯定,頓了頓,她又補充,「也許,這就是我的命,不然,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性癖?這一切,主自有安排。」

是嗎?

也許確實如此,也許世間真存在命運,這件事的起承轉合,實在是戲劇化得可笑,又充滿了諷刺感,任小姐終於得到了她最開始想要的東西,以一個較開明的視角,她真的全盤接納任小姐的話,也應該為她開心。她終於擁有了心中的美好,不必再接受醜陋,遺憾地往下活,某種程度而言,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但胡悅的心情卻遠沒有這麼輕快,她走出小樓的腳步依然遠遠談不上輕快,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有許多思緒,吉光片羽,掠過眼前,許多情緒,難以言喻。彷彿就像是曾期待破繭成蝶的奇跡,但到末了,還是只能接受冰冷的現實,這樣的感覺,當醫生的其實天天在處理,但還是——但依舊——

這樣好的事,真的能發生嗎?即使是努力過,即使是改變過,但——

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命運這種東西呢?

人力撼天,可能嗎?

這些想法亂七八糟,不成邏輯,在她心頭盤旋,沒有一點理性,正常情況下,胡悅根本不會多去考慮,但此刻的她依然在想著那條空蕩蕩的褲管,她忽然有種感覺——彷彿她自己的腳步,也正遵循著某種自己都不瞭解的軌跡,悄然無聲地緩緩前行,而她儘管有所察覺,但卻依然身不由己,無法違逆——

【悅悅。】

打開手機,謝芝芝的消息已等了很久。【那個,我檔案室的那個師兄——】

也許是她和戴韶華修好,刺激到了謝芝芝,她也想證明一下自己並沒有閒著,有在賣力跑腿,【明晚他有空的,你看——我們要不要——】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