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識重逢, 應該是怎樣的反應?
像是宋太太這樣的大家貴婦, 場面上無論如何也不會跌了份子, 師霽——雖然這人性格是夠怪的了, 但胡悅也曾無數次看到他和客戶、上級談笑風生, 彷彿是這世上最好相處的人, 但這兩個人之間對話, 卻透著怪異的生澀和尷尬,「你怎麼會在這裡,是——」
「不是, 我是……幫我女兒來問診的。」
宋太太找胡悅門診的目的,多半也就是要把女兒交到師霽手上,否則難以想像她會放心讓一個初出茅廬的主治醫師來給女兒做如此重要的手術。但現在, 正面遇到了師霽, 正是提出請求的大好機會——且也是一段繞不開的對話,但她卻有一絲不應該的結巴。
「哦……你生了個女兒啊。」師霽的回應也耐人尋味。
看起來, 是有許多年沒聯繫了, 當年最後一次見面的氣氛可能也不是很愉快, 所以宋太太才沒有直接聯繫師霽, 更希望以正常的就醫流程來處理此事。胡悅能感覺到她首鼠兩端的心情:如果是預約號的見面, 也許還能擺出精心設計過的淡然態度,把談話的走向把控住, 但,這樣突如其來的巧遇, 顯然, 她沒有做好心理建設,甚至本能地有些猶豫,沒有把握機會,向師霽提出此事。
師霽的反應也比平時遲鈍一點,他過了一會忽然意會,「啊——你女兒,今年多大啊,這不是才幾歲嗎?」
胡悅不失時機地遞上資料,「師老師,宋太太想給女兒做的是隆鼻術……」
宋太太唇角翕動,欲言又止,但還是沒有阻止胡悅,胡悅看了她一眼,兩人目光相對,宋太太有一瞬間的難堪,率先別過頭,師霽咳嗽一聲,胡悅能感覺他的眼神從她臉上掃過,但沒有對視就收了回去。「我看看……兒童隆鼻術,這——」
他沒能細看,前台已上前輕聲細語地說,「師總——劉太已經在VIP等了一段時間了……」
大家好像都因這借口鬆了口氣,師霽收下資料,「我一會細看,你和小胡說的她都會轉述給我,你……」
很顯然,他和宋太太沒有任何聯繫方式,但,師霽沒開口說留,宋太太也沒主動索要,而是連聲說,「那就麻煩你了,我——之後會和胡醫生聯繫的。」
「好,宋太太請放心,師老師這裡一有答覆我就通知你。」胡悅乘勢把場面圓過來,將宋太太送到電梯廳,為她撳好按鍵,「我陪您等電梯——這是我們的規定。」
「噢,好好。」
宋太太魂不守舍,應了一聲,又往大廳裡張望一眼,便咬著唇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直到走進電梯都沒有說話——如果不是胡悅事先知道宋太太的身份,恐怕她也會毫不懷疑地把她當成師霽的前女友,這兩個人的表現,實在是有點過於怪異了,要說沒有故事,真的很難相信。
【你還記得宋晚晴嗎?師雩的前女友?】
她發微信問解同和,在接待患者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對話。【當時那件事之後,你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師雩失蹤,後來又被列為嫌疑人,他身邊的親朋好友當然都被警察叫去做過筆錄,解同和對這個名字已經感到陌生,【不知道,我記得當時她對師雩的失蹤一無所知吧?後來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她是師雩的同學,當年他們那一批學生正好是要去地方醫院實習一年,我記得她還是從外地趕回來做筆錄的,事發當時她已經回家了,後來也沒和師雩聯繫過——也很擔心他的安危,當時來做筆錄的時候人都很憔悴,我記得她的筆錄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怎麼,你又遇到她了?】
【嗯,不過,只是巧遇,她帶家裡人來醫院做咨詢。】
解同和肯定是已經記不清了,但胡悅不同,能接觸到的案卷,她都多次反覆研讀,一個字都烙在腦海裡。解同和的記憶大體不錯,宋晚晴是堅信師雩不可能殺人的,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參與了不少尋找師雩的活動,比如說滿城貼尋人啟事,這些都體現在筆錄裡。只是她的實習單位在外地,實習醫生的工作量又極其繁重,所以很少回A市,只是回來做過兩次筆錄而已。解同和他們曾考慮過宋晚晴私下收留師雩的可能,但又放棄了這個設想,因為宋晚晴在醫院是住宿舍的,而且幾乎以醫院為家,並沒有收留師雩的條件。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她和師霽尷尬什麼呢?是當年,師霽、師雩兄弟和她之間有過什麼不為人知的感情糾葛?還是她和師霽共同維護著某個秘密?有一瞬間,胡悅的腦洞甚至都開到了她的丈夫身上——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自己的念頭,這實在是太荒唐了,宋晚晴和師霽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了,這是可以肯定的事實。只能說,他們一定曾有過一些筆錄上沒有體現的故事——
而駱總,應該知道一些內情。
「胡悅,工作做完就來一下辦公室。」
意料之中,快下班的時候,師霽給她打了個電話,胡悅把宋太太的檔案一起帶過去,「這個案子,風險太大,收益卻不算誘人,對技術的要求很高,也會讓醫生承受到很大的輿論壓力,我想,整個S市,除了你以外,可能也的確沒有更合適的醫生來接,宋太太才會來掛你的號。」
介紹完病人的訴求,她頓了一下,又補一句,「這手術,對宋太太來說可能關係到後半生的規劃,她是很看重的——宋太太雖然有錢,但日子可能過得也不是太輕鬆。」
這其實都是畫蛇添足了,胡悅把她的年齡認到35到40歲之間——師霽今年也才34呢,一般來說,富太太看起來都較實際年齡要小一些,這一點大家都看得到,師霽更不會看不出來。他說,「她年輕的時候和丈夫一起創業,有一兩年是辛苦了點——她的命也不怎麼好,勞碌,很少有不操心的時候。」
以胡悅現在的身份,她不好奇宋太太是不合乎情理的,她飛快地瞟了師霽一眼,「你們……」
這裡的試探,合情合理,也經過足夠的準備,火候正好,就像是師霽,沉澱了一下午,他的情緒也不再那樣外露,「老同學而已。」
師雩女友的身份,避而不談,胡悅也就當不知道,只是懷著幾分試探地問,「那,手術的事……」
師霽把手按在文件夾上,臉色陰晴數變——這種猶豫就已經極說明問題了,如果不是宋太太的身份,胡悅想不到任何一個他會接下手術的理由,這手術不論是從倫理還是風險來說,都是高危,師霽在沒有問手術費的前提下還會猶豫,只可能是看在宋太太本人份上。
他……挺在乎宋太太的啊,這好像……還是第一次,有別人在他身上享受到了『例外』。
胡悅嘴裡忽然冒出不少唾液,就像是吃了一片檸檬一樣,有一種難言的酸楚和騷動,她又想要做點什麼,又知道這會兒什麼都不做是最好的——但即使如此,也還是很想要做點什麼,不然,心裡著實難受,這是一種讓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感覺,百般都是不適。忽然間她又很佩服駱總——愛真能讓一個女人百忍成剛,她這可能是第一次體會到妒忌的滋味,但駱總,卻在這樣的情緒裡活活煎熬了十年。
她怎麼還沒變態啊……
她的情緒,大概是流露了一些到臉上,師霽的視線偶然間飄過,便停留住了,興味地盯著直瞧,胡悅回過神來,衝他翻了個白眼,語氣倒是還恭敬,「我把檔案留在這裡好了——宋太太的手機號就是微信號,檔案裡有的。」
說完這句話,她起身告辭,師霽也沒有留她,把門合攏的時候,她好像聽到門後傳來了輕輕的笑聲。
胡悅一瞬間氣得想摔門,儘管這脾氣沒什麼來由,但她還是忍著輕輕地合上木門,背靠著門沉吟了一會,就當沒看到Tina好奇的目光,笑著問她,「Tina,你知道駱總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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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總當然沒有走,宋太太今天在大廳巧遇師霽的事,怎麼瞞得過她?師霽和胡悅不走,她恐怕也不會出辦公室,胡悅想她總是要親眼看看他們是不是一起走的才放心。她索性就自己跑過去,約駱總晚飯,「真真姐,你想不想逛街啊?我陪你?」
逛街是假,散心是真,散心其實也只是順便,無非是想要聊聊宋太太,駱總盯著胡悅看了一會,像是在考慮要不要答應——她總歸也想看胡悅再多煎熬幾天的,但也一樣好奇今天宋太太到底都透露了什麼,胡悅現在拿得穩的籌碼,也就是宋太太是她一個人接待的,她們說了什麼只有她一個人清楚。
權衡了一會,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透著心照不宣的緊張,駱總像是被她的表情逗樂了,撲哧一笑,「好吧好吧,受不了你。」
她們的關係,混合了競爭與互相欣賞,也有保留和算計,幾乎趕得上胡悅和師霽的關係那樣微妙,不過在此時,因為宋太太的出現,又有了那麼一點點同仇敵愾。——師霽是對胡悅有點不同,但在駱總來看,宋太太享用的特權,大概比胡悅還多,至少,師霽從來不會為了胡悅,無法克制地流露出這麼多情緒。
「她的日子可能過得不是特別好……」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胡悅坦然把自己看出的一些信息告訴駱總,其實她懷疑駱總自己也有做過一些調查,不然,何以在這時候,巧之又巧,把宋太□□排過來?「我想,她……是不是師老師以前的戀人啊?」
從認識時間來算,駱總對師雩事件極有可能一無所知,胡悅猜她並不知道宋晚晴和師雩的關係,果然,駱總表情沒什麼變化,搖搖頭自然地否認。「沒有到那一步,不過,我們剛開醫院的那一兩年啊,Daniel和她是有接觸的。」
這裡的有接觸,大概也就約等於關係特殊、有火花……大概,宋太太就是駱總熬走的第一個『真命天女』,或者,至少她以為他們是那樣的關係,胡悅說,「真的呀?可……為什麼呢?」
為什麼兩人的關係沒結果呢?為什麼宋太太會放棄師霽這樣的績優股,去選擇一個人品和長相都有瑕疵的丈夫呢?駱總不以為然,「師霽並不打算結婚,有接觸,不代表會有結果。宋女士並不像是別人,她的條件有限,聰明的女人總要活得現實些,我想,她是想通了吧,也許是和師霽談過了,後來他們就不再聯繫了,可能,這關係結束得也不是太愉快。」
而且從時間來算,宋太太和丈夫相識的時間,與她和師霽有接觸的時間,肯定是有重合的——孩子七歲,算上懷孕的時間,就算是一結婚就懷了,婚前來往也要時間,而且,宋女士說的,『我和我先生要小孩比較晚,之前忙於事業』,可想而知,她和丈夫之前必定在一起打拼過一段時間。師霽來S市也就十年而已,駱總說剛開醫院的一兩年有來往,這筆時間帳,怎麼算怎麼糊塗,胡悅想再求證幾句,但又不知怎麼表述才好,只含糊地說,「師老師對她似乎很特別。」
「師老師對很多人都很特別。」駱總意味深長地說,胡悅忽然意識到:敲山震虎,剛才駱總的好幾句話,都是說給她聽的。「但是,他並不想結婚,也沒有誰能走進他身邊,我說過,聰明的女人都是現實的,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得起。」
誰能等得起?
她駱真就可以,她有錢、有能力,又站在距離師霽最近的地方,她當然是那個最有資格等待的人。
胡悅的眼神從駱總臉上掠過,但她並沒有一絲一毫吃檸檬的感覺,相反地,只感到一絲同情,只是不敢表現出來,她猶豫著扁了扁嘴,做了個受挫的表情:對女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讓情敵吃癟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駱總的虛榮心果然受到滋潤,唇邊現出一絲笑意,叫胡悅陪她去看鑽石,「我想再買一對Harry Winston的耳環,你來幫我看看樣式。」
女人受到刺激就喜歡購物,上次奉命帶她逛街,駱總狂買幾萬的鞋履,這一次,宋太太的出現,她看似淡然,但出手就是一對耳環,想來,宋太太對她的刺激,還是比想像中大,給她留下的印象,也比她自己認為得深。
師霽真的是那種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弟媳婦的人嗎?就算他和宋晚晴因為共同的故人走得較勁,因為這段經歷也擦出了火花,但……怎麼想,師霽都不可能不介意宋晚晴的身份啊……
胡悅不知該不該信任駱總的直覺,戀愛中的女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她心裡直犯嘀咕,左思右想,還是不禁輕聲問駱總,「真真姐,你覺得……師老師會接下這個案子嗎?」
駱總挑鑽石的手勢一頓,她想了一會,秀麗的面龐上忽然流露出一點無奈,歎口氣輕輕點頭。
「如果她過得好,應該不會答應,過得不好的話……」她說,「我想,可能會吧。男人,總是受不了前女友過得不好。」
但他們並不能算是戀人,你這樣想,只是因為你不知道師雩,不知道他們從前的關係……
胡悅的動作忽然頓住了,她整個人陷入了一個極其荒唐的設想裡,過了一會又甩甩頭——不,不可能,想到哪去了,該不會是瘋了吧?這種事,在現實中根本不可能發生,而且,如果是真的的話,師霽絕對沒可能繼續和宋晚晴來往,恰恰相反,他應該會竭盡所能的避開她。
她覺得自己有些危險了,也許是太急切於想要個結果,明顯已經鑽了牛角尖。胡悅命令自己專心幫駱總挑款式——懷疑有很多,該做的其實也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設法和宋太太多做接觸,這件事,急不得,還要等個適當的機會,也不用著急,機會肯定會來的。
——師霽到底會不會答應給宋太太的女兒做手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