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一把手術刀被遞到胡悅手上, 師霽側身從她身邊看向病人, 「打算嚴格按方案執行?」
他的話有一點質疑, 好像這麼做是個愚蠢的決定, 但胡悅置之不理——師霽有時候就喜歡玩這樣的套路, 要是她被語氣影響了, 他又該友邦驚詫, 「你怎麼連自己的手術方案都不能信任。」
當然,他沒有這樣做過,所以她也不能肯定這是不是個坑, 只是這麼一猜而已,「對,做好止血準備。」
這一次, 旁觀的人變成了他, 而手持手術刀,劃下那一道至關重要的線的人, 已變成了胡悅自己。
當刀劃下的那一刻, 兩年的時光, 好像都凝聚在了這沁出的血珠中, 胡悅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凝固, 她幾乎是提心吊膽地觀察著切口——很好,打開得很漂亮, 作為開外眼角的手術來說,切口幾乎佔據了一台手術的90%, 她做到了。
朱小姐要做的第一步手術相當簡單, 修改眼形,將原本的杏眼修改得更大一點,更靠近當下流行的網紅大眼睛娃娃審美,在胡悅的計劃中,只需要對外眼角做細微的修改就可實現,從切除的來說,僅僅是切除一條贅皮而已,但和眼睛有關的手術就沒有小事,這個部位解剖結構相當複雜,分佈著小淚管、血管與神經,活兒太糙,可能會影響到後續的淚腺分泌,造成該區域經常性紅腫發炎,在手術設計上,對醫生的審美有很高的要求,而手術的實施則對醫生的手術技巧,以及解剖學功底,都有很高的要求。
開眼角手術,胡悅之前跟著師霽看過不少,也有上手做過切除和縫合,但最關鍵的兩個步驟從來都是師霽一手把握——術前的手術方案設計,通俗地說,就是那條線劃在了哪裡,還有就是,第一刀該怎麼劃下去,這個在面部整形手術中,師霽從來都是自己下刀,絕不假手於他人。
這兩道檻一賣過去,接下來就只是常規的手術而已,胡悅定下心來,反倒沒什麼感覺了,她不再去想朱小姐的身份,手術刀裡承載的東西——其實,這些事,當你把它放在心上的時候,就覺得巨大到邁不過去,可當你有了更大的煩惱的時候,就又可以平常心對待了。胡悅邁不過去的,與其說是手術的難度,不如說是自己的價值觀,和朱小姐一頓傾談之後,又遇到宋太太,這手術,現在就完全不算是事了,她按部就班,很快就做完了自己的步驟,接下來的取頰脂墊手術,一樣並不複雜,口腔裡開兩個口,之後,只要擠壓對應區域,頰脂墊會自己掉落出來,醫生只要割除就好,這兩個手術都不必全身麻醉,只需要做局麻就行了。
她縫合好眼角之後,師霽就先行出了手術室,胡悅做完手術,倒也更輕鬆了點,好也罷壞也罷,手術都做完了,也就這樣了。萬里長征這也才只是第一步,她叮囑朱小姐,「這幾天是肯定不能洗臉了,也不能吃太燙太辣的食物,好好休息一下吧——一周以後過來拆線,大概消腫期要一到兩個月,到時候我們再來看看你的鼻子和下頷線該怎麼處理。」
臉小了,鼻子就顯得大,鼻子是肯定要調整的,也許還要隨著眼睛的調整調節高度,朱小姐嘴巴裡開了兩個口子,現在麻醉藥效還沒全過,咿咿嗚嗚地說不清話,勉強點頭示意,胡悅進手術室的時候就看到,經紀人今天沒來,她沒人陪,她問,「你叫好車了嗎?要不要我送你上車?」
朱小姐搖搖頭,示意她一個人沒問題——胡悅倒也真相信她,她也很佩服朱小姐,一整套整容手術下來,一年時間是要的,又沒錢,又沒工作,還不能出去見人,很多女孩子會熬不過,至少要找一個男朋友陪一下,度過艱難時光——像她這個顏值,就算是在整容期,找個男友也是輕而易舉,朱小姐是真的把持得住,對自己夠狠。
如果是別人,她會堅持送到車上,對朱小姐胡悅確實放心,她把朱小姐送進電梯,掉頭小跑去找師霽,「還好還好,趕上了——師老師你是去醫院吧?」
這裡說的醫院,當然不是J′S,而是十六院,師霽和胡悅都不是全日制在J′S工作,今天他們的排班都是上午,胡悅想做什麼不言而喻,師霽瞪她一眼,她沒臉沒皮,嘿嘿笑,「車又開始難叫了——這幾天外面好冷呢——謝謝師老師啦。」
打開車門,熟練地蹭進副駕駛座,胡悅一坐進去就是一怔:這個座位,被動過了。
而且,對方的身量要比她嬌小:座位沒被調前,但是被調高了。畢竟,大部分乘客在前座距離夠寬的情況下,都不會去動座椅前後,除非是後座有人,但坐在車裡,座位如果太矮,看車外不方便,這是有點不舒服的。
胡悅本人身量接近170,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她第一個想到的並不是駱總,而是160左右的宋太太。
「對了,剛才你沒有來看一眼朱小姐做完手術的效果嗎?」
嘴裡還是當不知道,笑嘻嘻繼續嘮著家常,師霽還是和從前一樣,愛搭不理——他能搭理那麼一小下,已經是心情不錯的表現了,胡悅不禁想入非非:和老情人見面有這麼開心嗎?不應該是那種還君明珠雙淚垂的氣氛……呸呸呸,怎麼就覺得他們是老情人了,這人是不是宋太太還不好說呢。
做法律這一行的,不管是警察還是律師,做事都很講究個證據,不怎麼信賴直覺,胡悅不想一直瞎猜下去,師霽的例牌回諷她也似聽非聽,「何須來?取完頰脂墊又不是當場就見效果,至於外眼角,如果和你的方案效果圖不一致,那你可以直接辭職了。」
其實,他是看完縫合才走的,這句話,可以理解為她的外眼角切開術的確做得不錯,連師霽都挑不出毛病,最終呈現效果,也和方案並無二致。對師霽來說,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誇獎——當然,這要她足夠細心,可以解讀出他的意思,且夠心大到受落他的『好意』。
以往她是會笑開的,她越是高興他就越是酸溜溜,但今天好像沒這份心情,胡悅撇撇嘴,伸手去按電動按鈕,「說起來,那個宋太太的案子,你是決定接下來了嗎?」
正值紅燈,她的動靜瞞不過師霽,他偏頭看了看她慢慢下降的頭頂,兩人眼神相對——聰明人,真的話從來都是不必說透的,她的明示,他哪還有不明白的?
「……嗯。」師霽居然沒有迴避,相當於默認了胡悅這個舉動中暗藏的疑問——他是否私下和宋太太見了面,而且用這輛車載著她去了某地,他們之後又做了什麼——他很平靜地嗯了一聲。
說好的沒有聯繫方式,要她轉達呢?胡悅很不高興——她現在正需要和宋太太接觸的借口,而且,師霽的決定,雖然符合她的訴求,但在倫理觀上,卻還是讓她感到不適。
「真的?」她脫口而出,「可……孩子才七歲啊!」
這多少是在轉移話題了,她的沮喪裡有一大部分都和這個未見過面的孩子無關,不過確實,不論是宋太太的求醫理由,還是師霽的應允,也都讓她有輕微的憤怒,「你真的因為和老同學之間的感情,連面都沒有見過,就決定了一個孩子的未來?」
「整容對她不好嗎?」師霽反問,「你覺得她母親會害她嗎?」
「我只知道這麼小就整容,存在極大的風險,除非你能保證你的業務水平在將來十年內不衰退,沒有任何變動,否則,一旦你出現任何問題,這孩子後續很可能找不到接手的醫生。」胡悅毫不客氣地說——這不是詛咒師霽,而是任何醫生在制定長期治療方案的時候都要考慮的問題,如果自己業務失能,誰來做這個後續的副手。從這點來說,治療方案越長,風險也就越大,大多數長期治療方案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為患者沒有選擇的餘地。像是這種長期整容,全國可能只找到一個醫生的方案,等於把病人和師霽牢牢地綁定到了一起,如果師霽因為任何原因:意外、衰老、疾病,失去了手術能力,那孩子怎麼辦?宋太太在時限內找不到接手醫生的話,之前改善的外貌,也許會變得比未做手術還要更畸形。
不清楚師霽意願的時候,胡悅一直在思考手術的事,她想要接近宋太太,自然要投其所好,但不論怎麼想,假體植入手術對七歲的孩子來說,仍是過分冒險,哪怕再想知道真相,這……仍是她不可能拋出交換的籌碼——而她想要知道真相的決心究竟有多堅定,胡悅自己清楚。
她都能想到的風險,師霽沒有想不到的,他竟然答應接下這個案子——這是說明他心中已經沒有多少醫者的堅持,還是說明,宋太太對他竟然重要到了這個程度,重要到他甚至無需一段掙扎的時間,就輕易答應下來的程度?
師霽是不是一個真正的醫生,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相處了兩年,胡悅不至於連這都瞭解,答案只可能是後者——堅定的信仰,在男女感情面前不堪一擊,為了舊識,就這樣輕易地放棄了醫生的底線?
這些話,不用明說,其實就存在兩人之間,可以輕易推理出來——胡悅知道,而她也知道師霽知道她知道,這就更讓人生氣,胡悅越說越氣,已分不清是在氣什麼,乘著紅燈去開車門,「不搭了,我要下車。」
「別鬧。」師霽趕快把車門落鎖,「你在搞什麼?旁邊是車道。」
這責問其實很莫名其妙,就算是車道也堵死了,前面就是斑馬線,半途下車並無任何安全上的隱患——更多的仍是借口,胡悅搖頭說,「我不想和你這樣的醫生共處在一個空間裡。」
這句話也是借口,真正生氣的原因,這大概只佔了一半。可,她氣勢起來了,師霽的脾氣反而變好,換做以前,敢這樣作威作福,她早被趕下車,可這一次他不但沒這麼做,反而居然開口解釋,而且語氣很委曲求全,「不是你想得那樣——我和晚晴並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
這個你們用得好,不經意就把駱總囊括進去,胡悅在生氣之餘心仍一跳:看來,診所裡的事,看似被駱總把持,但還真沒什麼能瞞得過師霽。
「當然,我們也不僅僅是老同學……她以前是師雩的女朋友。」師霽說,外頭陽光逐漸烈起來,他戴上了墨鏡,「師雩的失蹤,對她打擊很大,晚晴始終不能接受師雩是殺人兇手的說法,她總抱著師雩能回來的希望,最終,她選擇了現在這個丈夫……我想,師雩對此,是有責任的。」
這當然也就意味著,作為師雩僅剩的親屬,師霽對她也有一定的愧疚心理,這或許可以解釋他乍見宋晚晴時特別的表現,她畢竟是這世上為數不多,和師雩還有關係的人了。胡悅輕聲說,「但那也不能……」
「那你想怎樣?」師霽說,他的聲音又冷淡下來,充滿了看破世情的譏誚,「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所有事都存在理想的結局,但並非是每個人都有那麼選擇的能力,人總是要學會接受事實,學會將就。你應該記得《蓋茨比》裡的那句話。」
胡悅怔了怔——她沒看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師霽看看她,歎了口氣,把那句話說出來,「當你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切要記著,世界上並非每個人都具備你擁有的條件。這說的其實是財富,但其實用在人性上也並無不可,當你在為那個孩子設想將來的時候,不能忘記,她並未擁有太好的條件,如果你不能為她的人生負責,那就只能在她擁有的這些僅剩的條件裡,為她找一條最好的出路——晚晴的這個女兒,雖然家財萬貫,但其實,她擁有的條件很貧瘠。」
如果說,胡悅有哪一刻是被自己說服了,放棄懷疑師霽和宋太太關係的時候,那麼也就是現在了——提到『晚晴』這兩個字的時候,師霽語氣中自然的冷漠,與居高臨下的俯視感,讓人感覺他是看透了宋晚晴的性格,並對此有自己的評價,這評價究竟如何,從他的結論,大概已可窺見端倪。
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宋太太有少許特別的待遇,只因為她畢竟是和師雩還有關係的幾個人之一,師霽也許還能在她身上感覺到一些弟弟存在過的痕跡,也因為他早已看透了這個道理:人生在世,沒有任何事、任何人會是完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缺點,而比起他對自我外貌要求的一絲不苟,師霽在人性上,意外地懂得將就。
而她還能說什麼呢?師霽已經將道理全都說透了:如果不能對那孩子的人生完全接手負責,她又有什麼權力指責在現有條件下,盡力想要幫助她的師霽?「……好吧,」這句話有些不情願,還是有些殘留的脾氣在裡面,但也算是接受了現實,「我想,持續整容的痛苦,總好過被徹底放棄的虛無。」
至少,這能證明她還有人關注,還有人對她存在著期望,胡悅和師霽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去,但他們至少在很小的時候,依然是在愛裡長大的,胡悅終究也還有一個親人至死都還很愛她——或者,是在她的想像中很愛她。
「至少,這總好過多幾個代孕生的弟弟。」師霽說,「現在的小孩比你想得要更早成熟,她會感謝我們的。」
「確實這樣,」胡悅認同,「現在的小孩都早熟——我想,她也會比同齡人還要更早熟一點。」
應該是會感謝醫生的,但她的童年是否快樂,這段經歷會不會給她留下陰影,這些事都經不起細想,畢竟,在如此貧瘠的條件下,誰都無法要求更多。胡悅歎了口氣,搖搖頭沒有說話:這些事,漸漸都會習慣,只是她還沒學會不放太多感情。
「可能就像是朱小姐她們說的吧。」她忽然想起那句話,自嘲地一笑,「等你沒感情的時候,就開始有錢了。」
「這話是誰說的?」師霽敏感地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很帶感,我喜歡。」
胡悅翻個白眼,從鼻子裡哼笑出聲,典型的師霽。
路途本就不遠,再堵也就是十幾二十分鐘的路,他們駛入地下車庫,師霽停好車,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解開安全帶,轉身審視她,「不生氣了吧?」
他已摘下墨鏡,有一點調侃,雙眼在陰暗的環境中熠熠生輝,被這樣一張臉注視,萬千少女怕都會因此尖叫,但胡悅的段數要較她們更高,她眨眨眼,「我生氣過嗎?」
師霽看了她一會,嗤地一聲笑起來,他向她傾過身,越靠越近——然後越過她打開車門,「我很好奇,你為什麼生氣。」
他的呼吸還吹在她臉側,撩起的雞皮疙瘩還沒下去,她的脊背依然像是通著電一樣又酥又麻,胡悅的心跳得很快啊,但她從來是不服輸的——也許,也受了宋太太的一點刺激吧。
「哦?」
她說,「那我也很好奇啊。」
她一樣向師霽伸出手——但沒有開車門,而是拉過安全帶,重新把他綁好。「你為什麼哄我呢?」
師霽居然被問得無言以對,胡悅對他吐吐舌頭,懷著壓哨絕殺的一絲隱秘得意得意,她率先下車,翩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