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人生前和別人有沒有產生過什麼矛盾。」
「沒有, 想不到什麼有矛盾的地方, 她一個女同志, 能和誰有矛盾?我們一直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過生活, 下崗了就靠她那點工資也沒想過偷沒想過搶, 我真的沒想到就這麼突然就去了……以後讓我和孩子怎麼生活?」
嫌疑人劉宇, 43歲, 15年前進入A市鋼鐵廠務工,據同事回憶,劉宇對這份工作並不滿意, 常流露出後悔情緒,揚言『進廠是瞎了眼』,據說其為進廠花了十萬元的關係費用, 但工作不久以後, 鋼鐵廠效益出現問題,工資一直不能足額發放, 甚至有下崗的傳言, 廠中職工的情緒並不穩定。
「不知道, 沒有, 我侄女脾氣非常好, 我大哥一家早就搬到B市去了,她一直在外地上學, 這一次就是回老家過年,我們都……都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事, 早知道, (啜泣)早知道就……」
進入鋼鐵廠工作三年以後,鋼鐵廠事實上已經處於停產狀態,但劉宇等人依然居住在鋼鐵廠宿舍,工友說,當時的劉宇一直喊窮,但經濟其實還比較寬裕,『看到他手裡都拿著中南海,很少有紅河、白沙』,從當年開始,A市出現了割喉、敲頭搶劫案,但案發頻率不高,未引起足夠重視,被類似案件淹沒,建議回溯案源,查找、合併更多的同源案。
「就是……突然,我就悔,特別悔,那天我沒去接她下班,就覺著,走慣了唄,天才毛毛黑,自己回也沒事,我就沒想到,沒想到,我真不該……她身上就幾十塊錢……」
一開始,劉宇的作案動機有明確的求財成分,被害人以衣著光鮮的瘦弱女性為主,但到後期,其犯罪動機發生了明顯的轉化,從求財轉化為滿足自己變態的殺人欲,有時一次殺人僅能搶奪數十元。A市也漸漸流傳開割喉魔的傳言,當地警方未能及時疏導言論,A市有許多流言,對其作案手段進行誇大,造成極大的負面社會影響。後,鋼鐵廠正式改制,員工下崗,劉宇領到補償款後,和同事相約南下打工。據回憶,劉宇曾在送別宴上說過, 『這個鬼地方,大家都窮,就是走黑的都得餓死』。
根據Z市警方的調查,在劉宇逗留Z市打工的兩年間,Z市出現搶劫殺人案五起,其中三起可能與劉宇有關。兩年後,劉宇老家因修高速征地,劉宇回家分征地款,後改行從事沙石生意,經濟狀況極大改善,現已娶妻生子,生有一兒一女,兒子7歲,女兒5歲。
【這些是劉宇的一些基本情況,目前我們已經控制住嫌疑人,正在進行訊問,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劉宇現在的日子過得不錯,他的求生欲也很強烈,肯定會想方設法和警方對抗。最早的案子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二年了,殘留的證據的確不是很多。這個案子的口供非常重要,什麼時候擊潰嫌疑人的心防,案件才能取得突破性的進展,這也需要一定的時間。】
「我愛人,我愛人和誰有矛盾,我也不知道,她是被外派到這裡來當出納的,一個女人,每天提著那麼多現金走來走去,你講是不是要出事?警官你自己說,老闆該不該負責……」
【目前二十餘起案件的證據已經再次送檢,只有兩個案件的相關證據檢出了劉宇的DNA,從他的行蹤推測,你母親應該是他在A市做的最後一個案子,除非,還有別的罪行沒有暴.露。】
【人在A市,我也沒法過去,已經和兄弟打了招呼,有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我,我也會……反正,你知道規矩】
「胡醫生?」
「胡醫生?」
散亂的回憶碎片紛紛消散,胡悅一下回過神,含笑給宋太太斟上茶,「抱歉,最近有點累,走神了。」
「沒事——是家裡出事了嗎?」宋太太不因被怠慢而生氣,「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你儘管說話。」
「不是什麼大事,」胡悅捺下心事,露出笑容:她當然知道規矩,正在偵破中的案件,有嚴格的保密制度,解同和告訴她的這些信息,看過以後刪除聊天記錄,守口如瓶,這都是最基本的操作。有些事,宋太太知道也許會很激動,但她現在還不能說。「我們還是來看看妹妹的手術方案吧——」
她把PPT打開,詳盡地對宋太太解釋了起來,「等到妹妹再大一點,才能考慮給她做縮鼻翼和鼻頭的手術,現在做是沒有意義的,妹妹還在長大,所以,在面部結構上,只能做加法,不能做減法,妹妹的鼻子塌,這個問題可以通過假體來解決——而且我們不用膨體,就用最傳統的硅膠,鼻尖也不用軟骨,小孩子的新陳代謝太快了,軟骨會被吸收的,到時候鼻頭很可能會歪掉,就用最復古的假體來做,每半年複診一次,預計到成年為止,還要更換一次到兩次的假體,否則鼻子長大以後,假體肯定會變短,這就不好看了。」
「鼻樑是一張臉的脊骨,有了好的鼻樑以後,首先鼻孔會撐起來,效果圖大概類似於這樣,鼻孔外翻會得到很大的改觀,除此之外,蒜頭鼻也不會那麼明顯。還有在做MRI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妹妹的咬合不是很正,建議從現在開始做牙齒矯正,不然就怕之後發展成地包天那就不好了。」
「不是骨性的吧?」
「應該是牙性的。」
宋太太鬆口氣,「那就好——她爸爸也做過地包天矯正。」
她有點怨氣地說,「應該都是遺傳他的,什麼好的不遺傳,壞的全都給到小朋友。」
胡悅笑笑,「牙性的都好矯正,年紀越小越好,問題不大——還有嘴唇的部分,小朋友嘴唇的確偏厚了——主要是下唇的粘膜有一部分暴露在外,看起來也不是那麼雅觀。這部分的手術倒是可以提前做,影響不大,本身也是個級別不高的小手術,在鼻子做好了之後,可以先做嘴唇,再做牙齒矯正,我們還給妹妹設計了一些玻尿酸注射的點,還好,妹妹的眼睛和眉毛長得很好,其實這兩點真的特別重要,尤其是眼睛,眼睛天生形狀不正的話,後期是很難矯正的……」
如果僅僅只是改善一張中等偏下的面孔,在五官健全,面部結構沒有大缺陷,預算充足的前提下,難度其實不是太高,但前提是——手術者是成年人,現在要給個孩子做手術,手段只能盡可能保守,盡可能追求可逆性、安全性。師霽設計了很多過渡性的手段——上半邊臉有點癟,那就玻尿酸填充,打造小孩嬰兒肥的可愛感,鼻子塌,假體形狀保守,不追求逆天的高鼻樑,而是把蒜頭鼻修改成可愛的翹鼻頭。孩子年紀還小,手術分幾步走,現在先做假體,幾年後十二三歲了,再視情況做縮鼻翼手術。如果到時候需要更換假體,兩個手術可以合併在一起,盡量減少全麻手術的次數,為的也是照顧到家長的情緒——沒有明確的科學證據,但很多人是相信全麻手術做多了會影響到智力,尤其孩子還小,這方面的顧慮肯定更多。
「不過,您也是學醫的,也知道手術終究不是什麼好事,鼻部這個樣子,可能是要一輩子做下去,只是成年以後更換假體的年限會較長而已,按照如今的技術水平,鼻部的手術做多了,腔隙可能會因此變大,這個是醫生技術再好也沒法掌控的風險——」
宋太太面露心痛之色,這不是她第一次猶豫了——但,和之前一樣,再躊躇,也仍是忍痛說,「這個風險,可以承受——人活在世上,總是要承受風險,也總是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告知病人家屬,是胡悅的責任,宋太太的選擇她並不意外,和她確認日期,先把各項導診約好——手術可以在J′S做,之前的各項基礎檢查,J′S自己做不了也有合作的二甲醫院,宋太太到時候把女兒往醫院一送就行了。兩人簽好各種通知書與免責聲明——未成年人手術,法務很當真,出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宋太太簽得手酸,甩手把筆插回去,又問胡悅,「你說,以後,囡囡會不會讓我為現在的選擇付出代價?」
胡悅委婉說,「她以後會知道誰是她動手術的真正原因。」
宋太太一笑,「你說得對。」
她探手握住胡悅,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現在就是在為以前的選擇付賬——不過,以後,我也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這個他,指的是誰,自然不必明說了。把女兒親自送進手術室,宋太太內心所受的痛苦,只怕表現出來的只有萬一,這樣的情緒,對任何朋友也許都有種種理由不便表達,只有在胡悅身上找到出口,所以才會如此輕易推心置腹。這一點,胡悅心底明白,她回捏宋太太的手一下,表達同情與支持。「都會過去的。」
宋太太幾乎是無聲地呻.吟起來,微微點點頭,閉上眼,緩過了這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又直起腰幹,露出從容的微笑——又是那個優雅大方的宋太太了。她對胡悅微微一笑,「好了,還有什麼要我簽的,拿過來吧。」
胡悅遞上文件,為她續了水,似是無意地說,「宋姐,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師雩沒有死,只是因為某些原因,隱姓埋名去了外地,你覺得你會是怎樣的感受?」
宋太太筆一頓,在文件上留下深深墨痕,鋼筆尖甚至戳穿了厚厚的A4紙,她有些失態地反問,「你說什麼?是師霽——」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胡悅連忙說,「我還沒和師老師說到他弟弟呢——只是,我就想,畢竟,他沒有見到屍體……只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什麼人會好端端地問出這樣的問題?宋太太狐疑地打量她半晌,大概是想到自己現在已婚的身份,又不無黯然,放棄尋根究底,搖搖頭,一邊簽字一遍低聲說,「什麼反應?當然是為他高興。」
「就不會有點責怪他嗎?」
「責怪……責怪什麼?」宋太太顯然沒信實胡悅的解釋,只怕,她有幾分將胡悅當成為師霽來探口風的了,她語氣裡充滿了深思熟慮後故作的隨意,但卻依然藏不住最細微的顫抖,「責怪當年的不告而別嗎?
她掠過鬢髮,低頭笑了,「真的愛過,怎麼會責怪?」
愛過,就一定會相信,如果不是毫無選擇,師雩怎麼會不告而別?愛過,怎麼會不能原諒?宋太太如今固然不能說是如意,但,師雩一定也放棄了比她更多的東西。
胡悅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她有些本能地同情,想要說點什麼——卻又控制住了。宋太太瞟她一眼,似有所覺,她又說,「但,也沒有必要再見面了。」
「這……為什麼?」胡悅不禁追問,「是因為……心裡還是放不下嗎?」
果然,還是會責怪嗎?
「……不,曾經責怪過,但現在已經……」宋太太搖了搖頭,她有些不自在,簽字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她瞟了胡悅幾眼,突然歎了口氣,放下筆,像是打定了主意,「難道你就沒好奇過,我是怎麼和師霽失去聯繫的嗎?」
啊?這?
胡悅被話題的飛快跳躍弄得有點懵,沒等她反應過來,宋太太便說破了,「我想,那個駱總,應該沒少給你吹風吧?當年,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心裡想要的,其實就只是師霽而已。她不明白我和師霽的關係,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都會被當成假想敵。」
「一開始,我對她的懷疑很不屑,但後來,接觸多了……有一天,我發現,其實她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曾經讓我害怕又敬畏的人,如今,在他微笑的瞬間,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宋太太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胡悅若有所悟,「所以……」
「所以,沒必要再見面了。」宋太太輕聲說,「不告而別,他對不起我嗎?對不起的,可我的感情也結束了,我的感情也不純粹了,我已經沒有再見他的身份了。」
到最後,她去見師霽,到底是一起懷念師雩,因兩人共同的親厚感互相照應,還是只將師雩當成了理由,真正想見的人,只是師霽?也許別人會說這並不重要,但這種話,騙不了宋太太,她不是那種活在自我欺騙裡的人。
「師霽他……」
「他應該看出來了吧,只是不好說。」宋太太說,她低頭淺笑,「所以,我在他面前,總有點心虛。他體貼,叫你接待我,我領他的情。」
再怎麼樣,也是心動過,要再回來因為這樣的事低頭求師霽,宋太太拉不下這個臉,可以理解。胡悅充分可感受到她糾結又複雜的心情,歉然講,「是我多嘴問了。」
「沒事,也都是陳年往事,隨意的談資了。」
宋太太也不再追問,簽好文件,把它交給胡悅。胡悅起來送她出去,都走到辦公室門口,她又忍不住按住了胡悅開門的手。
「師雩他——」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緊盯著胡悅想要看穿她的掩飾,像是明知不該又抱持著極大的希望,難以自持,這一刻,胡悅對她感到極深的抱歉。
「對不起,宋姐,我真的只是隨便說說——我真的不知道師雩到底怎麼回事。」
她的歉意,宋太太也感受得到,她能看出她仍有些懷疑——不是對她的誠實,而是對她的動機,胡悅不是不懂事的小孩,這樣的事,宋太太可以說『只是談資』,胡悅能把它當成談資?
「我只是……有點好奇宋姐你的心路,」胡悅知道自己得給出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她有點結巴,邊說邊想,半真半假,「我也有一些事情——放不下,所以——」
「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沒有放下?我是怎麼放下的?」
宋太太笑了一下,鬆開了握住胡悅的手,她有點失望,但看得出來卻也不無解脫,「這只能問你自己了,對我來說,也許就是當我發現感情變化的那天,就自然地知道,這一切已成過去了吧。師雩失蹤以後,我很痛苦,有時我也會問自己,怎麼才能走出來?當時我給自己的答案,就是如此——喜歡上別人的那天,自然就走出來了。」
「你心裡,覺得什麼事件,是你走出來的標誌呢?我想,自己心底的事,不必徵得別人的許可,能夠說服自己,就已經足夠了吧。」
什麼事件,是她放下這一切的標誌呢?
在她心裡,怎麼樣才是結束呢?
胡悅把宋太太送進電梯,沒有馬上回去,心不在焉地走去給自己倒水,平時她沒有吃下午茶的習慣,但現在忽然想要吃個紙杯蛋糕——最近幾天,她食慾增長得很快,可能人在壓力下確實是會有異常的激素分泌。
以她和師霽現在的關係,宋太太也許不會透過微信去問,但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如果氣氛合適,也許她就會探探師霽的口風——心血來潮、有感而發什麼的,她不可能全信。
胡悅知道,師霽一定會因此產生懷疑,但她現在全不想去考慮這個,甚至她還隱約希望師霽多想一些,多懷疑一點,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有個念頭越來越清晰。
什麼才是結束——她還不清楚,但是,她現在想要去A市,她想要見劉宇,她想要和他說上話。
她想要去A市,這念頭一冒出來就越來越急迫,幾乎佔據了整個腦海。胡悅知道這很奇怪——她去了能有什麼用?解同和過去怕都見不到劉宇,更別說她,而且她怎麼請假?怎麼可能說走就走?怎麼對師霽解釋——
「胡悅?」
正在她低頭盤算的時候,師霽的聲音劃破迷思,巧合得幾乎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胡悅茫然抬頭,「啊?」
師霽向她走來,表情是難得一見的凝重,「把我十六院的手術全部改期,我要回A市一趟。」
啊?
到現在為止,這一切真的巧得像夢,胡悅只能半張著嘴傻傻地重複,「A市——」
「我祖父病重了。」師霽的唇是緊抿著的,他簡略地說,像是心情極壞,已經失去了維持所有社交面具的興致,「我要馬上回去探望他。」
他頓了一下,躊躇片刻,像是知道這樣不妥,又極其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帶你一起回去——你願意嗎?」
她願意嗎?
他的祖父病重了,他想帶她回去……師霽這是什麼意思,胡悅能不明白嗎?
她從他的瞳仁裡看到自己的倒影,詫異的,驚惶的,茫然的。
——你能原諒嗎,你能放下嗎?
——你,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