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去過多少城市?」
「哈?」
「城市, 就是人聚居在一起的地方——」
「我知道什麼叫城市……」胡悅有點沒好氣, 諷刺的『謝謝』含在嘴邊卻沒說:在飛機上, 師霽幾乎沒有說話, 親人病危, 情緒是可以想像的, 下飛機上了進市區的車, 他才有那麼一絲心情閒聊,「去過的城市不多,大學是在S市上的, 上次去了美國的M市……別的省府城市,幾乎沒有去過。」
「那A市會讓你很失望的。」師霽望著窗外,緩緩地說, 司機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明顯有些不舒服,但卻忍住了沒有多說什麼。
胡悅沒否認師霽的話, 她剛才也沒有說謊, S市可以說是胡悅的第一個大城市, 她在這其中大多數時候都過得很清苦, 但這個全球有數的超級大都市, 也拓寬了胡悅的眼界,和S市比起來, 大概全國所有城市都沒有更好,不過, A市確實是突出的……平庸。
不能說是破舊, 但看得出來,城區建設已經很多年沒有翻新過了,許多居民樓還維持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風格,街頭巷尾年輕人的數量並不多……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氣質,太多的細節不用也不能一一指出,自然而然會讓遊客有種本能的感覺:這是一座陳舊而缺少活力的城市,它也許曾有過輝煌的過去,但現在卻說不上有個很明朗的將來。
這……就是她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城市,就是她在夢中、圖片中、視頻中多次試圖構建的城市,胡悅也望著窗外掠過的小區,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這裡像是無比的陌生,背離了她腦海中對『城市』固有的想像,卻又顯得很熟悉,彷彿已經造訪過多次,這一次是故地重遊。
「我不喜歡這裡。」
他們倆看著各自的車窗,師霽剛才問她的話,與其說是想交流,倒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現在他就在對自己重複地說,「我一直都不喜歡這裡。」
「大兄弟,不喜歡那你還來呢?」
車內氣氛詭譎,司機不是沒感覺到,但此刻終於忍不住插話了,他鄉音濃重,「咱們老A市從前是亂過,可現在發展得挺好地,你別看這塊破,這都是老城區了,我們新區老漂亮了,房價也可高了。就你們去的那個小區,什麼豪庭,房價得三四萬一平米,都是大戶型,就這也全賣完了,一點沒滯銷,你說,這要是沒有錢,賣給誰去是不?」
他隨手指著窗外的招牌介紹,「你看,這,A市醫學院的招牌,看著挺舊了是吧?其實人家新校區就在新區那邊,老漂亮了,現在老校區都不要了,聽說明年這片都拆,要搞個舊城區改造啥的——」
正好遇到紅燈,踩了剎車更好嘮嗑,「所以說,這新的舊的還不就是看個年代嗎,要是80年代,咱們這醫學院,全國都排得上號,那話怎麼說來著,高端大氣上檔次,還有旁邊這個小區,以前也是數一數二,鋼鐵廠還是什麼來著?醫院家屬院?這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車內兩個乘客的呼吸聲都有些不均勻,但好在司機嗓門大,倒也方便他們不用連呼吸都掩飾,有那麼一會兒,誰都沒有接腔,他們都怔怔地透過前擋風玻璃,望著前方左側的建築物。
「還有您看右邊,A市商場,以前別提多氣派了……」
司機什麼都不知道,大剌剌的倒是調節了氣氛,胡悅和師霽不約而同地從思緒中清醒,他們對視一眼,同時收斂了過於私人的情緒,「你說得對,現在,至少要比十幾年前下崗潮的時候好了。」
「那是。」提到下崗潮,司機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露出笑臉,「你們本地人啊?」
「我是/我不是。」
兩人同時回答,司機看看胡悅,笑了,「和男朋友回家啊?叫他帶你到處玩玩唄,咱們這一帶還是挺多景點的。」
「景點沒什麼意思,有空的話,帶我到老醫學院走走就行了。」胡悅看了師霽一眼,笑了,「他就是這附近長大的,人頭熟。」
師霽和她對了一眼,眼神澄澈,像是看穿了什麼,懷疑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說,這應該算是,師霽特色的默認。
「這幾年才搬過去的?」司機卻像是什麼也沒察覺,還在興致盎然地查戶口。「豪庭可沒幾年吧,我記得最多六七年,好傢伙,那時候能拿出那麼多錢買房的,在本地真不多見——」
他沒說錯,豪庭確實是A市最高檔的小區,也確實是大戶型豪裝,200多米的大平層,隨處可見為老年人貼心的細節設計:防滑地板,防摔扶手,還有臥室裡的陪護床、心電儀,客廳角落裡的氧氣罐,比任何裝修都能彰顯到主人的經濟實力。——雖然沒去過師霽在S市的房子,但胡悅也覺得室內裝修頗有點師霽的氣質,並不是常見的鄉村紅木,也沒有歐式古典,透著一股特有的冷清:采光這麼好的房子,暖氣也足,卻讓人覺得有點瘆,隔音好,實在是太安靜了。裡屋坐著三個人也和沒人一樣,就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胡悅透過半開的門,望著臥室裡的幾個人:坐在床邊的師霽,床上閉目沉睡的耄耋老人,還有坐在一邊查看儀器的中年護工。她試著從老人臉上找到些許師霽的痕跡,但卻不怎麼成功。
「老年癡呆。」劉阿姨在她身邊放下一個果盤,壓低了聲音推心置腹地說,「五六年了,醒來也得看情況,不是每次都能說上話。」
她比了一下腦袋,「還好,不難照顧,性格是一直很好,就是太傷心了,老醒著,日子過不下去。以前那些老下屬來看他,勉強說幾句話,情況好的時候,看看報紙。差的時候就不講話——晚上做夢呢,說夢話,喊人。兒子、媳婦、老伴,兩個孫子,都喊。」
說著也去擦眼角,「照顧老人其實也傷心,一天比一天弱,但也不忍心,真的苦。要接他去南邊,他又不去,老了都這樣,死也要死在家裡,就怕死在外面就回不來了——一家人都在這裡呢。」
劉阿姨倒也不是說假話,她在這裡照顧老先生,雖然報酬拿得多,但和家人是異地的——師家說是親戚都死絕了,其實老家還有那麼一兩個,只是相隔千里,以前通訊不便,很少來往而已。師霽南下發展以後,親人逐漸去世,最後只剩下祖父在家,輾轉請到劉阿姨這邊,想來也是看她老實會照顧人,所以一用就是六七年。平時做做飯,照顧一下老人而已,護工都是醫學院附屬醫院派的專業護工——周院人走了,可人脈還在,師霽在南邊事業做得好,老先生自己也是多年的院長,桃李滿天下,這點人脈還是有的。
「怎麼會忽然就……」
說是老年癡呆,胡悅不這麼認為,劉阿姨人好,但沒有醫學知識,從她說的表現,老院長並不是老年癡呆,最多是健忘、內向,有極輕微的症狀,更多的,還像是家庭出了巨大變故以後導致性格變化。老年癡呆的病人如果有老院長這麼照顧,那就好了。「聽您這樣說,老院長身體一直還算是穩定——」
「唉,還不是黃主任,你也知道,師霽長期不在,他們幾個老下屬經常會來坐坐,反正也是退休了,房子都買在附近。他們來了,其實也說不了什麼話,老院長就是醒著有時候也聽不到,你說,他就躺著。就這樣,他們嘴上就沒個把門的了,從前我就說,別老提傷心事了——家裡什麼老照片都沒有,全燒掉了,為什麼?就是老院長聽不了這個,真聽不了,你看他和沒聽見一樣,其實心裡多少還是明白的。每次說到從前,說到師雩,他就吃不下東西——就比從前食量少,我說了他們不聽罷了。」
說到黃主任這群人,劉阿姨有點埋怨,「那天就是,幾個人過來坐著,泡了茶就開始擺龍門陣了。黃主任說——老院長聽了一定會高興,是喜事,他也是局子裡的老熟人告訴的,他們這些剛退休的都這樣,就愛炫耀自己那點社會關係……說,十年前的案子,有進展了,兇手找到了,是個姓劉的,叫什麼……劉宇!是個農民工!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了!老院長那天其實我看神智應該還好,沒說話不是聽不懂,是沒力氣,就閉著眼聽,可他們分不出來,這樣的話都說——老年人最忌諱這個,大悲大喜,會死人的!」
說起來她還來氣,氣咻咻的,「當時就高興得暈過去了,受不了這個刺激,這不是,從那天起,就一直昏睡,醒來的時間很少,醒來了,就使勁流眼淚,念師雩的名字……」
她一邊說一邊又去按眼角,「我趕緊給師霽打電話,說讓他回來——要是有人,也帶回來,老人家最遺憾的就是沒看到第四代……」
說到這裡,倒是不哭了,有點明顯地掃了胡悅的肚子一眼,胡悅啼笑皆非,「阿姨,我沒有——」
她卻沒有否認自己和師霽的關係:在這樣的時機登門拜訪,只可能是一個動機,那就是讓老人安心的走,她來了,那就沒必要在師家矯情。
「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劉阿姨笑著按按她的手,「好孩子,老院長肯定一眼就喜歡你——我清楚著呢。」
算起來,她很快就是師霽在這世上唯一的長輩了,照顧了幾年老院長,也有點香火情分,劉阿姨也不是擺譜,就是好心以師霽長輩問,「他對你挺好的吧?是個好小伙,應該差不了。」
「……挺好的。」胡悅比了一下箱子,「箱子裡都是他給買的衣服。」
包也帶來了,只是沒背,坐飛機還穿的是自己的運動服。不過還好,劉阿姨不在意,她一個人照顧老院長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家裡來了女性客人,天談起來就沒完,拉著她把音量壓得極低,絮絮叨叨地說話,更顯得屋子裡一片淒清。胡悅半聽半不聽,一半心思放在師霽身上——他就那樣坐在床邊看著祖父,表情靜若深潭,悲痛、惋惜、不捨……這些感情一點都看不出來。
「劉阿姨,我……進去看看……」
其實,氣氛還算好,但胡悅不願聽了,她走進去,慢慢地,有些猶豫地將手放到師霽肩膀上。師霽動了一下,回頭看她,兩人對視了一會,胡悅有點徵詢的味道,師霽搖搖頭,像是在示意她自己沒事。
「就這樣了。」他說,站起來帶胡悅走到客廳。「讓他睡吧。」
「你沒事吧?」胡悅其實已用眼神問過一次,但還是忍不住多嘴。
「遲早的事。」師霽說,語氣古井不波,好像躺在床上的是個陌生人——他當時乍然接到電話時掩不住的凝重,這會好像全都消失了,撓了一下頭,拉開冰箱門檢查起來,「劉姨,家裡有剩菜嗎?」
「啊,這。」劉阿姨被問住了——老院長吃病號餐,她一個人吃飯,剩菜怎麼夠兩人分吃?「你們路上沒吃嗎?哎,我這腦子,也沒想到——家裡現成的肉和大白菜,我給你們做去,一會就好。」
他們一路飛來,確實錯過了飯點——在飛機上是有餐食的,但師霽沒吃,說沒胃口。其實他的情緒,你也不能看他怎麼說,得看他怎麼做——
胡悅想到師霽好像在候機廳也粒米未進,忽然有點愧疚,她一路心也亂,竟都沒注意到。
「沒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去照顧老爺子吧。」她把劉姨推出廚房,劉姨自然不答應——遠來是客,沒有讓頭次登門的大姑娘做飯的道理——推讓間,她只得祭出大招,「師霽就喜歡吃我做的飯,別人的他不愛吃。」
小兩口感情好,這話說得劉姨也不好反駁了,胡悅看看師霽,師霽也看著她,倒是沒和以往一樣,彷彿透著點嘲笑,她對他笑笑,「想吃什麼?」
他的臉抽了一下,像是那張平靜的面具有點戴不下去了,師霽別開眼,清了清嗓子,但聲音還是有點啞。「你隨便做。」
過一會,也跟進廚房——「我給你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