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

「你還記得張浩嗎?」

「……老大?」師醫生一邊戴手套一邊看了她一眼, 他的表情藏在口罩下, 很安全, 這一點似乎讓他和胡悅都感到放鬆。「怎麼會提到他。」

「駱總請的私家偵探去調查你以前的事。」胡悅戴好口罩, 低頭檢視手術包, 護士抖開手術單, 蓋在張警官身上, 「我開始清點構件。」

「好。」

手銬當然不會就掛在門口——在進手術室以前,要經過一段長長的無菌走廊,走進來的人都必須消毒, 手銬這種東西,不消毒是沒法帶進來的,兩個警察穿著手術服站在門口, 就算是安保措施了。很鬆散, 也顯示出了警方對師主任的信任:多年前的事,尚未定罪, 對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夫, 很多人的確會下意識地產生好感, 更何況, 他這一次過來, 還是給一個警察做手術。

打開門,兩張和手術服格格不入的面龐, 會提醒他們,這裡不是16院的手術室, 而是武警醫院, 師醫生出現在這裡,只是以顧問的名義來提供建議,手術的主刀者是胡悅胡醫生,但關上門,他們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方寸之地,任何一間手術室的佈局其實都很相似,而胡悅彷彿還是那個執刀的助手,她自然地接過了二把刀的活計,而師雩也很自然地說了一聲,「好。」

「她請私家偵探調查我?——刀。」

刀尖劃下,血滴沁出,但迅速被電刀的高溫止住,烤肉的滋滋聲開始迴響,很快房間裡就飄起了肉香味,胡悅說,「人家喜歡了你那麼多年,總要知道自己到底愛上了一個怎樣的人吧。」

師雩像是笑了一下,對駱總的深情,他一向無動於衷,現在她似乎有些變態了,他也毫無反應。「查出什麼了?」

「說了一些你讀大學時候的事情。」胡悅講,「說你非常的皮——一地的水杯,你是做了一晚上的前彎腰啊,插秧嗎?」

「噗。」

——這……是絕不會出現在師霽身上的聲音,當然了,不是他突然放了個屁,師主任明顯是忍不住失笑了一聲,有那麼一瞬間,他眼裡重新閃動起了調皮的光——就像是那種會在大雪天麻利地爬上屋頂的男孩子一樣,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錯不了,這樣的男孩子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他真的很愛玩,生活的中單也無法遏制他惡作劇的衝動,他就是這樣有點調皮的小孩子,年齡會增長,可這個小孩子,卻依然住在他心底,時不時會在眼神裡跑出來露一面——這才是回憶中的那個師雩,在35歲該有的樣子。

但這也只是一瞬間而已,甚至就連師雩自己像是都忘卻了這種放鬆,很快,他本能地回到了師霽的狀態裡,「拉鉤。」

胡悅拉開手術鉤,「他就記得這個?水杯?」

「不然你還希望他記得什麼?」

「至少也要記得空衣櫃事件啊。」

「什麼是空衣櫃事件?」

「他一定記得的——啊,這是故意沒說吧,」師雩伸手,「構件,先給我2號大小。」

靈巧的手指在紅色的血肉、粉色的組織和白色的骨頭上空飛舞,師雩比量了一下,「有點小——應該是不想說,你們派去的偵探說不定是個女的。」

「你到底都幹嘛了?」胡悅為他遞上三號構件,「試試看這個。」

「就這麼說好了,晚上十點多,澡堂最後一班客人都快走光了,你打開你的寄存櫃,發現裡面財物倒是都有,但就是牛仔褲消失了的話……你會怎麼辦?」師主任說,他忽然又忍不住悶笑起來,還好,手裡沒拿刀,「我們醫科大有個傳說,午夜面盆裸.男——就是從這出來的。」

張浩確實沒提到這件事,胡悅目瞪口呆,她的表情,成功取悅了師雩,但他的開心也依然是一閃即逝,終究,師霽的嚴謹與孤僻,在多年的扮演後,似乎已刻入了他的骨髓裡。

「三號構件正好,現在開始縫合,你先吸血。」

他愉悅開朗的笑聲像是有什麼魔力,胡悅心裡亂糟糟的,慢了一秒才拿起引流器,按下開關,一邊吸血一邊在『嗤嗤』聲中說,「我們還找了一些別人。」

「比如說?」

「比如說——張迢,你還記得嗎?」

師雩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他的臉被遮住了大半,但胡悅可以感覺到他的詫異是真誠的, 「他又是誰?」

她心中一動,「你猜?」

師雩皺了一下眉——這一瞬間流露出的不悅很有師霽的感覺, 「不會是劉宇那個案子的又一個嫌疑人什麼的吧。」

看來是真不知道,胡悅告訴他,「他應該算是你的遠房表舅——親戚是這麼算的嗎?他是師舫妻子張程程,也就是你大伯母的堂弟……真不認識?」

「……至少在我記憶裡,他沒登門拜訪過,應該電話聯繫也不多。」師雩問,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口氣緊迫起來,「他是?」

「他是F市人,在你伯母的老家生活,專做去美國的蛇.頭生意。」胡悅告訴他,手裡的活暫停下來,靜靜地觀察著師雩的反應。

師雩的瞳孔縮小了,應該也咬緊了牙關,額頭有青筋浮現,但這一切都很快很隱蔽,迅速被撫平在了冷漠的面具下,他說了聲,「哦,現在還活著嗎?」

「幾年前去世了。」

「……嗯。」

師雩的語氣好像事不關己,他伸出鑷子去夾構件,胡悅做了個虛按的動作。

「手。」她用下巴點了一下,兩人的眼神一同下落:師雩的手指,有輕微的顫抖,鑷子也跟著輕顫,這樣的狀態是不適合做手術的。

他們的眼神又撞到了一起——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但,就像是他們遭遇綁架事件,被迫為社會老整容的那時起一樣,他們好像天生就能讀懂對方的潛台詞。

當年的事,師雩一句話都不說,因為他知道胡悅不會信。

胡悅也的確不信,所以她選擇自己查,老舍友的回憶是無法作假的,鋼鐵廠的命案是突發事件,那以後師雩疏遠了兩兄弟的所有熟人,想要引導都無從引導起,老舍友的回憶,一定是真的。

而經由回憶引發的疑點,也當然是真的,張迢——美國,這條線讓師雩很在意,但他不認識張迢,這個點,對他來說是黑暗中失落的拼圖,她的詢問,似乎也為他解答了當年的一部分疑惑,雖然沒有證據,僅存猜測,但對師雩來說,他自己能把這個故事補完就夠了。

他為什麼這麼在意張迢?

這些疑問和後面的推演,都寫在碰撞迴響的眼神裡,他們對視了一會,又默契地收回了視線,一起望向師雩手中的鑷子。

還在顫動,幅度不大,但沒有停止。

胡悅伸出手,做了個請示的動作,師雩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他慢慢把鑷子放到無菌托盤裡,「你來縫合。」

他們又對視了一眼——這是一台難度極高的手術中最關鍵的縫合之一,移植的鼻部構件,將是病人面部的脊樑骨,而且,這個器官不適合多次開刀,必須一次成形,在以往,這樣難度的手術,師雩從不會假手他人。

但,他在胡悅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開始為周院長做高難度手術了。雛鳥,也有高飛的一天。

他們的眼神粘著了一會,漸漸分開,胡悅低聲而肯定地說,「我來縫合。」

她拿起鑷子,鑷住構件,穿上蛋白線,從頭到尾,手都一直很穩。

#

「師霽真的死了嗎?」

這場手術很長,持續了三個多小時,但助手並不多,師雩一絲不苟地拉了三小時手術鉤,指揮護士給胡悅擦汗——縫合非常的瑣細,而且要很小心。一共植入了三處鈦合金構件——這台手術也的確非師雩和胡悅師徒來做不可,從前給李小姐做的顏面重建手術,是鈦合金構件移植的第一個案例,也就意味著,除了他們,S市很少有人知道這種手術該怎麼做。

胡悅一直都做得很認真,她知道手術並不是她接近師雩的工具,直到手術接近尾聲,她才彷彿是閒話家常地隨便問起。

師雩縫合表皮的手頓了一下,他又露出了典型的師霽的笑容——冷漠,從眼睛裡傳遞出來的冰冷,「你覺得『師霽』和死了有什麼分別?」

這個身份,現在被弟弟佔據,他的名字、家人、事業,全都來自另一個人,雖然師雩把自己活成了師霽的樣子,但,這對師霽本人來說,也一定是個悲劇,他失去了自己的過去,也沒有了以這個名字開展的未來,對於最初的師霽來說,現在,這個名字代表的一定是一段死去的生活。

那,是誰『殺』死的師霽?

「是誰讓你整容的?」胡悅低聲問,「誰殺死的師霽?」

她是雙關的問法,但其中蘊含的意思,師雩當然完全聽得懂,這一點他們已無需再次確認,他的眼神和胡悅的碰了一下,平靜無波。

「是我殺的。」

他說,「整個整容計劃,是我強烈要求——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這實在匪夷所思,胡悅不禁愕然——但有一部分的她卻又彷彿隱隱覺得,這樣才說得通,她有一點模糊的靈感,好像張迢的出現,和師雩的這句話,就像是黑夜中放出的煙火,第一次,在燦爛的火花裡,她看清了自己身處的這張巨網大致的輪廓,只是卻還表達不出來,在腦海中,這張網越來越清晰,其中盤根錯節的線索越來越明確,一個能把一切疑點串在一起的猜想,漸漸的浮現,但是——

但是如果這是真的的話——

光是想,她的手也不自覺地跟著輕顫起來,胡悅把手背到身後,咬著下唇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掃了師雩一眼,想看一看,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異常。但從他的臉上,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最近有空嗎?在國內嗎?】

走出醫院,她發了一條微信,【要不要一起約個晚飯?】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