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醫生, 你有沒有被人騙過?」

「啊?」

「我第一次去韓國的時候就被騙過, 醫生給我看金喜善的照片, 說金喜善就是在他們那裡做的。」郭小姐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麻醉師還沒來, 胡悅今天有一點時間, 先到病房裡來看望她——這麼特殊的病人, 怕她手術之前心態會崩。

平躺著的時候,她的臉看起來更非人類了,就像是被隨意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一樣, 充滿了似人而又不似人的恐怖感,過大的眼睛、過小的眼距,畸形且巨大的『法老下巴』, 被拉過皮, 因此顯得特別細微不自然的表情……很少有人能注視著這樣一張臉還能毫無波動,從她沙啞的聲音中訴說出的任何故事, 好像都帶上了寓言一樣哲學的色彩。

「那家醫院的名字……我有點不記得了, 去過太多醫院了, 」郭小姐笑了起來, 她的臉龐一陣扭曲, 因此顯得更加可怖。「但我還記得那個醫生的臉,他和我說, 用蹩腳的英文講,『我們給金做過, 金喜善, 你知道嗎?』」

「他的牙齒有點黃,我那時候就在想,他應該去做一下牙齒美白的。」

「後來想一下,其實他們的騙局真的很明顯,那個接待我的醫生就是給我做手術的醫生,他們的辦公室也真的很小……他給我削的顴骨——還想削下巴,他給我看那些患者在他們醫院留下來的骨頭,全都是下巴角,好多年代久遠,都泛黃了……一整盤都是。擺在那裡很好笑的,就收在那種展示櫃裡,他一轉身就能看得到。」

「他長什麼樣,我不記得了,醫院叫什麼名字我也不記得了,但是我還記得他的眼睛和牙齒,牙齒是因為發黃,黃得就像是盤子裡的骨頭,眼睛……眼睛是因為我記得他戴著眼鏡的反光,帶著眼鏡向我俯身過來……然後我就睡著了。」

郭小姐慢慢的閉上眼睛,她臉上沒有過於悲痛的表情,一切都是這樣平平淡淡——因為,因為她已經沒有了表達太複雜情緒的能力,拉過皮的人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和鼻子也經過太多次手術,肌肉、神經也許也因此而受損。「那是我最滿懷期待的一次,我以為,睡醒起來我就能變好了,變得更好看,更美……我被騙了。」

「他的手術做得不好,傷到了我的神經,有半年,我以為我要面癱一輩子了,那半年,我的眼睛是往下耷拉的,眼皮不怎麼抬得起來,醫生說,這是因為這條神經是從顴骨這裡往上走了,他弄傷了,那塊肌肉就不聽話了。」

「那是我第一次被騙,但不是最後一次,我一直都在被騙。」

護士來了,麻醉師已到位,她們推著病床往手術室走,郭小姐的聲音被淹沒在磷磷的車輪聲裡,「每一次被騙完,都會覺得自己很愚蠢,那麼小的醫院,怎麼可能給金喜善做整容手術呢?為什麼拉了皮就會讓鼻子更自然?每一個醫生好像都在騙我,韓國的,日本的,美國的,國內的……到後來,甚至我走進醫院的時候,就覺得最後結果也一定讓人失望,明知道我會被騙。」

「——但,即使明知道會被騙,也還是願意被欺騙,在他們說手術的時候,多離譜的方案我都會去相信,每一次躺下來的時候,我都想,醒來的時候,我會比之前好一些。」郭小姐的眼神落到胡悅身上,她不再像是喃喃自語,「還是忍不住有一點信任醫生,我是不是很傻?」

胡悅能說什麼?若是說她傻,郭小姐又何必信任接下來的手術?但如果說她不傻……在她的求醫過程中,大概本人的責任,和無良醫生的責任,也能佔到五五開吧。

「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她只好這樣說,「而且,醫患之間,的確存在嚴重的信息不對稱,你沒有甄別能力,其實並不能說是你太傻。」

「誰能分辨?」郭小姐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問胡悅,她似乎不像僅僅在問這麼一點,更像是在問整個世界,「真真假假,誰能分辨?」

誰都不能,人和人之間,心臟隔了30cm的距離,靈魂卻有關山之遠,臉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什麼都可以演出來,還有什麼是真的?證據都已灰飛煙滅,什麼是真的?

這還該如何去相信?有什麼力量去相信?

胡悅想要安慰她,但說不出話,她有一種很難過的感覺,像是看著自己胸膛裡很重要的東西,隨時間和際遇一點點流逝,剛來到S市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腔孤勇,滿心的堅信。現在,兇手進了監獄,她什麼都有了,什麼夙願都已經實現,但卻……

如此舉棋不定、彷徨無計,在這重重的雲霧中,茫然不知歸處。

「就是分辨不了,該怎麼辦呢?」她低聲地問,沒有強裝出安慰的樣子,反而被問得勾動了心事。

但,這卻讓郭小姐的眼神似乎稍微溫暖了點,她仰著臉,笑得比哭難看,對身邊異樣的眼神視而不見——取下口罩,被這樣推著在走廊裡走,對她來說,無異於是一次公開羞辱。所有人都禁不住驚訝地看著她,而郭小姐像是已習慣了這一切,習慣了自己這崩潰的人生,她只是淡淡地說著。

「只能去相信啊,雖然被騙了那麼多次,但,每一次被推進去的時候,我都還是相信的。」

「手術,你隨便做做就好了,胡醫生,不要緊的,就算做出來很差也沒關係,我都習慣了。」

「其實,我這麼積極的做手術,可能也因為現在是最幸福的時候吧。」

她被換下推車,坐上了手術台,護士往她身上掛上各式各樣的零件,郭小姐依然望著胡悅,這是她的第一次手術——移除下巴裡那些過度生長肉芽。「這短短的時間,我真的很相信,從手術台下來的時候,我會變得更好的。」

就算明知道是自我欺騙,就算明知道這醫院,這醫生不值得信任,卻也依舊禁不住對這滿懷希望的感覺上癮,她在花花世界迷了路,手心裡攥著的只有這麼一點,所以,就算明知結果會越來越差,還是忍不住執迷。

可憐也可悲,但,誰能說自己和她不是一樣?胡悅站在那裡看著郭小姐,止不住的心驚,她好像看到了一點點自己。她想和郭小姐說,『你可以信任我』——但又怕說了也沒有用,郭小姐應該聽過太多,早已不信,她那麼配合的躺上手術台,但其實,她心裡是不信的。

她沒問,郭小姐倒是問了,摘下美瞳,她的眼白過多,普通睜眼已有些驚恐,只有這一刻,當眼睫低垂時,彷彿還能看出一絲原本的動人。

「我能相信你嗎?」

這一聲,像是自問,又似歎息,沒等她回答,麻醉生效,郭小姐已安然睡去。

#

「我剛做了一台很難受的手術。」

「看得出來。」袁蘇明說,體貼地為胡悅斟滿了蘇打水,胸有成竹地對侍者說,「戰斧牛排做五成熟就好,你們可以上菜以後,再切走一部分,烹飪成七成熟,這位女士喜歡吃七成熟——下班有一段時間了,還魂不守舍,手術不順利?」

「不,挺順利的。」胡悅也意識到,自己走神的時間有點多了,她露出歉意的微笑,「就是……唉,她的病情,讓我想到了師主任。」

她拿起蘇打水喝了一口,有些苦惱地說,「這個病人,其實只有師主任是有把握診治的,但,他偏偏又還沒被放出來。」

「Daniel這是——還沒洗刷掉身上的嫌疑嗎?」

上回見面,對師雩被收押的事情,袁蘇明展露出得體的風度,除了胡悅分享的部分以外,並沒有問得太細,胡悅也不想多說,雖然當時她有九成把握,師雩就是鋼鐵廠殺人案的兇手,但案情未破,總是本能地不想說太多。這一次,她的態度當然也不會變得很快,照例是有一些遮掩,必須是吞吞吐吐、半含半露,「哪有那麼容易,那可是殺人案……」

已經一個多月了,師雩一直沒出來,那麼出來的可能性也許就不是那麼大了,原本忠心的徒弟開始動搖,開始有了說八卦的興致,這是可以理解的。胡悅講給他聽,「……現在老闆雇了一堆私家偵探到處在找證據,在那裡嗅來嗅去,要證明他的無辜,律師團也找好了,DNA證據可能因為合法性的關係,沒法作為決定性的定罪證據,如果形成不了證據鏈的話,那他可能就可以出來了,這樣,還能趕得上給張小姐做第二次手術。」

「這樣。」袁蘇明當然聽得聚精會神,畢竟這樣曲折離奇的案子並不多見,「那還要希望Daniel能快點從這件事裡脫身了——這種事,很影響醫院的形象的,早點出來,J′S受到的影響也會更小……」

非常得體的回答,非常的『袁蘇明』,他吐露的信息,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廢話,沒有自己的態度,但倒是很擅長套取感興趣的消息。

是她多心,還是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疏漏?胡悅托腮望著袁蘇明笑,看起來是捺下了滿腔的心事,想要講點家常,她說,「你好像瘦了——食量也降低了哦,以前戰斧牛排都是獨享的,現在要和我合吃一份了?」

戰斧牛排一般都是三人量,袁蘇明原本的食量可見一斑,他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有可以減肥,就是最近東奔西跑,食慾下降,你知道,我們這種胖子,只要稍微減少食量,一下就會瘦下來的。」

這是身體的自我調節機能,確實不假,大胖子是很容易瘦的,會到一個平台期才放緩減肥的速度。胡悅點點頭。「對了,你要不要來我們醫院拍個片子啊?最近有一種減肥的新療法,可以通過掃瞄你的脂肪層,推算出你的頑固脂肪都在什麼部位,可以在減肥期間更科學的指導你的飲食……其實都是騙貴婦的,但是,你是合作方,應該可以免費體驗一下。」

胡悅伸伸舌頭,笑了起來,「有便宜不佔白不佔咯——」

她沖袁蘇明擠擠眼,「怎麼樣,來不來?」

袁蘇明看著她,他的笑容,溫和又泰然,眼神深邃而鎮靜,就像是兩泓安靜的海,倒映出了她的所有用意。

「好。」但他卻還是答應得毫不猶豫。「什麼時候方便?」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