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得還可以, 現在好多了, 你的體質挺好的——其實, 運氣還算是不錯了。」
「是啊, 不然, 一般人做了這麼多手術, 臉應該早就爛了吧, 尤其是下巴這裡。」郭小姐說,她笑了一下,「開那麼多刀, 以後還要一直來開刀,還好,我不是疤痕體質。」
她攬鏡自照, 好像還沒相信自己確實比以前好了一點——這一次, 這手術沒有讓她失望,從她的『法老下巴』入手, 一下就改正了面部輪廓上最明顯的瑕疵, 也就是最『非人』的部分, 雖然現在, 她的臉還是能嚇哭小孩子, 但那至少只是長得醜,而並非是長得不像人, 可能對路人來說,這區別不是太大, 但對本人來說, 即使一點點改變,也都是意義非凡,就算知道只是暫時,也能讓郭小姐擁有一點希望。
「總會給你留一線生機的。」胡悅講,「你的雙眼皮修復手術是下一步,3D頭雕也送去打印了,構件出來以後,找到主刀醫生,就可以給你安排修復手術——本來找好的那個,現在估計得黃,我做不了這兩個手術,所以醫生還要聯繫。」
師雩的事情很複雜,她不好明說,也預料到郭小姐情緒會因此崩潰,畢竟之前溝通的時候,她暗示過,也許可以為郭小姐找一個好醫生來做。袁蘇明的舉動,直接影響到的是郭小姐後續的手術安排,本來還想著可以借張警官的手術,順帶著給她也做一下的,畢竟,口子開了都開了……
「哦,這樣啊。」意料之外的,郭小姐居然沒有太失望,彷彿在意料之中似的應了一聲,迎著胡悅疑問的表情,她還解釋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不會這麼順利的——總會出事的,好事不可能就落在我頭上。」
胡悅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她要是早來半年,現在修復手術至少做完一半,也許從時機選擇來說,郭小姐確實是不幸的。
「是原本安排給你的師主任,情況比較特殊……」她還是按原計劃說下去,「……本來是可以順便做了你的,但,現在是這個樣子,他要去A市,估計到那裡就不可能這樣操作了。」
郭小姐說是這樣說,可但凡有一點希望,又怎麼不會去努力?眼神先是一亮,但聽胡悅說了以後,又漸漸黯淡下來,胡悅就知道她是沒門路的了,她也不怎麼失望——這種事畢竟是廣撒網,朱小姐還沒來複診呢,她自然會希望自己的鼻子能給師主任看一眼的。
「不過,沒關係的,如果師主任是無辜的話,他應該很快就能出來,到時候,你難度最高的手術,還是可以交給他做。」
說完這句話,又頓了一下,胡悅不禁心想,如果師雩是無辜的話,那也就意味著袁蘇明/師霽是兇手,到時候,為了不失去現有的一切,他是否還得頂著兇手的名字過完這一輩子——但這是他無辜,如果他真的是兇手——
「胡醫生,你好像有心事啊?」
紙包不住火,都住到十六院了,郭小姐對她所說的好醫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會毫無瞭解,她有些八卦地問,「聽說你和師醫生……」
胡悅收回思緒,笑了一下,「是啊,我們以前是師徒,現在,他進去了,事情還不清楚,我……」
她不禁反問郭小姐,「其實,我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你……被騙了這麼多次,但是,你為什麼還會相信那些醫生……還會相信我呢?」
她是問的郭小姐,但其實也是自問,郭小姐看出來了,她笑了一下,「你是猶豫該不該相信師醫生嗎,胡醫生?」
胡悅沒說話,這也等於是默認,郭小姐說,「那你真的就是問道於盲了啊——我要知道還能被坑這麼慘嗎?」
從見面到現在,她第一次得到了少許主動,胡悅被問得無話可說,郭小姐開心地笑了一下,不過不敢用力,她的刀口現在還沒完全長好,「其實,怎麼說呢,可能,我也一直想找到值得信任的醫生吧,其實我以前有找到過的,只是他們都不願意幫我……因為我的路,從一開始就走錯了。」
她失落了片刻,又打起精神,「但,路都是自己走的,承擔得起後果就好,可能我這個人情緒比較容易走極端吧,有時候我也在想,不如死了算了……」
見胡悅表情變化,她失笑說,「但也只是想想,活是不想活了,但我這個人,死也不敢死的。」
一個嚮往美麗的女孩子,最終擁有了一張鬼面,心理不出問題才奇怪了,在做第一個決定的瞬間是什麼心情,可能現在都忘了,但當時的後悔卻永遠都不會忘,那之後,為了糾正這個錯誤,一步一步走得更遠,直到今日也無法肯定自己正在好的醫生醫治之下,中間不是沒自暴自棄過,也因此把自己搞得更糟,但她至少沒有就此放棄,依然在不停嘗試。
「其實每次去醫院以前我都很掙扎的,有時候情緒也會崩潰,我就想,醫生都是壞人,都在坑我,我甚至想要報復一下醫生這個群體……其實挺變態的,我自己也知道,但是,就是會有那種衝動會這樣想。」郭小姐笑了一下,「甚至會在腦子裡幻想那種畫面,覺得很過癮……但是,這就和自殺一樣,沒有自殺的魄力,這種事當然也做不出來。所以後來我每次都這樣想,還是要信醫生,不管怎麼樣都要信,因為,真正的強者,即使傷痕纍纍,也不會失去相信的勇氣的——輸得起,就不會怕。」
這句話,從郭小姐的嘴裡說出來,一點雞湯的效果都沒有,甚至還顯得諷刺——正是因為她每次都如此輕信,缺少分辨真偽的能力,才會一次次被無良醫生欺騙,最終陷入了自我催眠的循環裡。這鬼面女的現在,可以說正是雞湯喝多了的後果,但胡悅依然聽住了,她內心中的一部分正在冷笑,彷彿對自己也能冷眼旁觀:人總是對中聽的話特別的入耳,問她這些,不就是因為你終究想要相信?還是被感情打動了,也許這正是他的目的。
但依然有一部分的她禁不住在繼續問,「但是……如果相信不相信,牽涉到的並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呢?」
「如果這是個一生只有一次的選擇,如果錯了這一次,可能被騙一輩子呢?」
「如果,你的相信,事關他人的生死呢……你,還能去相信嗎?」
郭小姐一陣愕然,這表情在她臉上特別的誇張,因為開眼角做得不好,眼珠四面不接眼眶,所以一瞪眼就像是漫畫人物一樣,更顯驚愕,她說,「醫生啊,你看看我的臉,我哪一次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選擇啊?」
「如果做錯了不能挽回……那不就是我配不上對的結果嗎?是我笨,我傻啊……願賭就要服輸啊——倒是可以不賭。」
她的四白眼直直地望著胡悅,像是藥物過量導致瞳孔過度收縮,自帶了異常的氣氛,郭小姐有些取笑地說,「但看你的表現……你做得到嗎?」
胡悅竟也沒有被問得生氣,而是跟著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是嗎?」
她輕輕自問,「是我慫了嗎?」
「死人……畢竟已經死了啊,不能承擔的重量,其實……還是自己的執念嗎?」
「啊?」
她的話太小聲,郭小姐不禁追問了一聲,但胡醫生搖了搖頭,她很快恢復了正常,含笑說,「既然你恢復得不錯,那,我們現在就可以一起去見一下張主任……」
#
「悅悅,剛才來找你的那個……是不是最近那個什麼劇,什麼劇的女明星來著?」
快下班時間,謝芝芝跑過來好奇地問,「是我看錯了還是就那個人啊?是不是姓朱,叫什麼——」
到底不是大明星,主演的電視劇也沒上檔,只是剛開始宣傳,名字記不住也是理所當然,胡悅微笑著說,「是啊,她來做CT的,找我開個條子——」
她摸了一下鼻子,謝芝芝心領神會,「噢——做壞了?」
「看一下恢復的情況。」胡悅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又埋怨,「叫你來不是為了八卦的呀。」
「那是要幹嘛啊?」謝芝芝笑問,「你今晚要陪我一起值班?」
「是這個。」胡悅從抽屜裡掏出兩支針劑給她看,「幫我打。」
「什麼!」
十九層的醫生護士,很少有沒打過針的,近水樓台先得月,一方面她們打便宜,自己懂行效果也好,另一方面,也有很多沾光的機會,譬如新醫生來培訓打針的時候,便會有免費的注射機會。謝芝芝戴韶華她們,多多少少都微調過,唯獨胡悅,來了兩三年一直沒有打過針,倒是和她老師形成鮮明對比——認識師主任的內行人,大概都看得出來他絕對有定期微整容的習慣,只是大部分人沒想到其中的原因罷了。
一個從來不打針的人,現在忽然想要嘗鮮,謝芝芝自然大驚小怪,「你是不是——嗯??有了新動靜——」
「別鬧了,」胡悅把她纏上來的手推開,笑罵道,「就是突然想試試看。」
「試試看什麼,整容的感覺?」謝芝芝是真的跟不上了。
「也不是吧,就是……想試試看……我也不知道……」
幾番猶豫,卻依舊描述不清,胡悅歉然一笑,「就是想試試看了,芝芝你到底打不打嘛?」
「打,我當然打,打哪裡?」玻尿酸、保妥適而已,路邊野雞醫院都會打,謝芝芝科班出身有什麼不敢打的?她熟練地挽起袖子,端詳著胡悅的臉龐,手指跟著上來,這裡按按那裡戳戳,「嗯,法令紋,咬肌都可以調整……哎,悅悅,你真不是有新對象了?」
診治過的病人多了,這還是胡悅第一次作為整容對像被檢查,她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只是打一針保妥適而已,就算打得部位不好,幾個月也就自然失效,後果非常輕微,而且謝芝芝也不可能在這麼簡單的注射上出錯。但是——即使如此——
那種萬般不適的感覺,讓她發自內心的牴觸,可能醫生對接受治療的態度就是如此兩極化,不是過分熱衷,就是很難適應角色的調換,胡悅強行讓自己忍著,雙手緊握成拳,話也因此少了幾分思慮,「什麼新對象啊,這前男友才剛被抓進去沒幾個月……」
「已經是前男友了?」
師主任『進去』的事,十九層影影綽綽是有傳言的,但周院人還坐鎮在上頭,也不敢傳得太過火,謝芝芝識看眉眼,再好奇也不會貿然地問,但胡悅自己露出話口也就怪不得她了,「這麼說,師主任他……犯的事很大?」
胡悅苦笑了一下,「你都聽說什麼了?」
「我聽說,和他弟弟有關,」謝芝芝看來也是真的好奇,一邊拆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裝,一邊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聽說他弟弟是連環殺人犯……師主任也是共犯……」
「共犯,這不至於,」胡悅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她的反應也比平時大,這多數是因為內心太緊張了——她的眼神離不開那尖銳的針頭,現在開始冒水珠了——「他們兩兄弟……」
他們兩兄弟都盼著對方死呢。
他們兩兄弟總有一個在說謊呢。
不管是誰,他們兩兄弟總有一個是殺了人,而另一個也為了自己的安全,更換身份,隱瞞了十二年的事實。
「他們兩兄弟……也確實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輕聲說,望著謝芝芝手持針管,逐步靠近,情不自禁地說出驚悚內容,好像這樣就能讓她止步——
謝芝芝也的確止步了,因為這著實是個大八卦,「真的?!兩兄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啊,真的啊。」
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談起這樁案子,儘管依舊是半遮半露,但即使如此,胡悅依然感到一陣荒謬的輕鬆,好像借用謝芝芝這純粹局外人的視角,她忽然能冷靜地看待著一團亂麻。「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
「但是?」
「但是他們都確實非常的厲害,也都非常的聰明,更對自己非常的狠。」
胡悅輕聲說,「都是強者啊。」
「所以,想從他們手裡贏下這局遊戲……我也只能變得更狠,更強。」
「什麼?」
這句話,謝芝芝也一樣沒有聽清,她一邊問,一邊舉起酒精棉團,開始給胡悅的皮膚消毒,胡悅深吸一口氣,在心底默念著『更狠、更強』,對抗著叫停的衝動,心驚膽戰地注視著針尖靠近自己的皮膚,她想要尖叫,但這是無謂的恐懼,她就是要對抗這份恐懼——
但是——
「等、等等——」
這句話,含在嘴裡,像是隨時都要迸發出來,又隨時都可能被捏在虎口的指甲給掐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