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保妥適了?」
「見面機會不多, 第一句話就說這個, 你覺得合適嗎?」
朱小姐扭頭左右看來看去, 突然撲哧一笑, 她有點意味深長地講, 「哎呀, 師主任, 聽說你出事,我真的一直都很擔心的——不過現在聽你們這麼說話,我心裡倒是安心多了。」
正在羈押期間的犯罪嫌疑人能不能給別人提供醫療服務?從規定來說, 當然是不可以,但是,法理不外乎人情, 什麼時候都不乏特事特辦的例子, 端看背後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在推動,有一些訴求,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可以順帶著表達出來, 比如說——幹警需要手術, 而師主任的技術最好, 沒有理由讓因公受傷的幹警在醫療上繼續受到耽擱, 所以,出診手術可以安排, 方案討論也可以安排,朱小姐因此順大便可以被師主任看看鼻子, 胡悅, 當然也就有了和師雩見面的機會。
相應衍生出的好處,還有很多,比如說,師主任在看守所的待遇也因此一直都非常不錯,但胡悅一直也想,這背後大概是解同和的照拂,人情世故就像是一張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動機,對這些,她天生如魚得水——是個玩家,正因為她懂,所以對師霽、師雩兩兄弟,她才有這麼大的戒心,這兩兄弟,說不定都比她要更懂。
她這一次來,帶的是朱小姐,談吐中也可猜出來,駱總那邊,或者是暫時使不上勁,又或者是新證據出來以後,也對他灰了心。這些事情,師雩不會沒判斷,但他有放在心上嗎?任誰都看不出來,第一句話居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你打保妥適了』。
胡悅的確打了保妥適,打在頸闊肌上——很多娃娃臉的女星,年過三十依然面部飽滿,同時下頷線條依舊清晰,這並非是她們天賦異稟,而是頸闊肌在注射保妥適之後,對面部肌肉的拉扯會有所減少,這也是『防老式』注射最普遍的手段之一。她今年已經快30歲了,歲月不會對她特別溫柔,從前可愛的娃娃臉,現在漸漸地,笑起來法令紋越來越深,除了保妥適以外,還有水光針、埋線等手段,這一次她打了水光針。
這樣的變化,外人根本是看不出來,甚至就連受術者自己,都不是第一時間能夠感受到變化,師雩的確是整容這行的專家,胡悅再不情願也有一絲佩服,她說,「是芝芝給我打的——注射得不對嗎?」
水光針和保妥適都是最初級的注射內容,不可能出錯,師雩沒有挑刺,但臉上也沒有什麼讚賞的表情,「你的臉,缺點太多了,想要改進的話,這點根本不夠——建議你從鼻綜合開始,顴骨、下頷還有太陽穴都要做手術,還有髮際線整形、眉形紋繡,嗯,唇形最好也要通過玻尿酸修改。現在你的臉已經有點過寬了,嬰兒肥在30歲以後往往化成老態……」
朱小姐大概對他們的關係也有點懷疑,此時不禁對師雩這詳盡的手術方案,以及話中透出的嫌棄瞠目結舌,胡悅倒是聽慣了,眉毛都沒有多抬一下,師雩一邊說一邊看片子,又去捏朱小姐的鼻子,「唔……」
她的鼻子是朱小姐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也不會請『男朋友』大費周章,疏通這一層關係,此時聽到一聲『唔』,立刻大為緊張,「師主任,這,是不是……」
「腔隙恢復得不好,還是有輕微的滑動感,你休息的時候多戴一下保持帶,看看能不能長好。」
術後半年都還在恢復期,師雩叮囑,「千萬不能再刺激到鼻子了,不然很可能需要第三次手術。」
朱小姐的大女主劇已經拍好,和男朋友的感情,越來越深——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男朋友打通關係,只是為了進來得這麼一句複診的。付出這麼多,人生正在起飛前夕,只有這個鼻子是她完美中唯一的不完美,也因此是她最放不下的心病,這幾句話聽得她花容失色,手裡的愛馬仕好像都沒了光輝——但到底也是能起飛的人,做事頗有分寸,問過幾句,看看表,說了聲「我去個洗手間」,便鑽出了門診室。
這一次來,名義上是為了討論手術方案,但下一次手術什麼時候安排,師雩是否仍有主刀的機會,這是不可知的事情,幹警在外看守,複診一結束師雩就要被帶回去收押,兩人能獨處的時間很有限。師雩想必也心知肚明,她安排這次會面不會沒有目的,但他仍是問道,「你打針了——為什麼?」
「因為我想做點新的嘗試,想試試看突破舒適區的感覺。」沒有矜持和迂迴的時間,胡悅坦白地說。
師雩當然也在觀察她,他們的對話倒是前所未有的直截了當,又短又急促,透了點快問快答的感覺,「那,是什麼感覺?」
「很虛弱……」胡悅說,她禁不住歎了一口氣,反射性地按了一下頸側,那裡現在還隱隱發疼,「感覺失去了很多……但是,其實也沒什麼不同,沒那麼不同。」
大概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師雩點頭不語,胡悅知道,這大概是他有興致主動開口問的唯一一個問題了——他問得太多就會喪失主動,其實,她都不知道,他問這個有什麼意思。
「你還記不記得,J′S有個合作商,Mingo袁,也就是我們在City Mall救下的那個支氣管痙攣患者,和我一起吃過飯——一起買過化妝品的那個朋友。」
總覺得袁蘇明和他的生活充滿了交集,但細數之下,其實也就是寥寥三數次碰面,其餘更多的是走廊中的擦肩而過,師雩的表情先是疑惑,隨後似是從胡悅的表情中找到線索,轉為恍然——驚訝倒是不多,更多的是了悟。
「原來是他。」
他先說了一句,雙唇緊閉,沉思了片刻,又講,「那他整了不少,骨頭大動過了。」
「也胖了很多。」胡悅說。
「體重的改變是必須的,否則,步態就足以讓熟悉的人分辨出不對了。」師雩明顯在緊張的思考,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走了以後,我練習過很多次,對著鏡子回憶他走路的樣子……」
他突然醒覺,自己好似正被套話,眼神和胡悅碰了一下,又各自分開,師雩這才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不然,我怕我的朋友從步態上認出我來。」
這是對的,但描述的情景讓人毛骨悚然,稍事想像都覺得殘忍,胡悅禁不住顫了一下,才把情緒按下,點了點頭,「你該知道案情的新進展了吧?」
「知道,凶器出現了,他們倒是沒說在哪,但是,從問的問題來看,大概是在家屬區的老房子裡發現的線索。」
師雩唇邊又浮現了那若有若無的嘲諷笑容——那種很師霽的笑容,大概,扮演得太久,師霽的那些性格,終究已成了他的一部分。「是藏在哪?」
胡悅躊躇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自然是在你留下來的東西裡。」
「留下……」師雩眉頭微皺,「我怎麼可能會留下任何東西?如果留下了,搬家不就徹底失去意義?」
果然……搬家的一部分目的,也在於可以合情合理地處理掉老物件……如果他是被袁蘇明陷害,那麼,陷害他的線索必定是藏在老房子裡,找不到,那就乾脆全部丟掉,如果是他陷害了袁蘇明,而物證被大伯父藏起,同樣的處理方式也一樣是最優選。
「是……門?不,牆?」師雩也不介意她的沉默,他逕自低聲自語,飛快地排除和回憶,「盆栽……盆栽,對,我留下了一株發財樹!」
他想起來了,「花圃裡有一株發財樹,種很久了,買家特別喜歡,而且,雖然是盆養,但盆半埋地下,很難帶走,我也不想帶走……是那株發財樹吧?」
胡悅不說,是不想妨礙調查,但他自己猜出來這就沒法說了,她點了點頭,「你疏忽了。」
「我疏忽了嗎?」師雩喃喃反問,忽然樂了——在這一瞬間,他的笑又有點師雩的樣子了,年輕、沒心沒肺,有點兒小痞氣,都這樣了,卻還是有些無奈地樂著,「我會疏忽嗎?」
他的意思是……
還好,師雩現在不打算打啞謎了,他很快揭曉了答案,「我翻空了那個家的全部,又怎麼會忘記那麼大的花盆?——那個大花盆裡的土,我早就全都換過了。」
……意料之中。
不過,就算這樣想,胡悅的心跳也不禁有些加快,她暗自掐了一下虎口,仍是冷漠的語氣,「證人呢?」
「這種事怎麼可能有證人?——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
也是情理之中,胡悅看了看表,她沒有太多時間了。
「既然如此,你還不說嗎?」她催促,「他已經告訴了我一個故事,你的版本呢?」
「我的版本?」
這一次,師雩沒有考慮很久,只是似笑非笑地反問了一句,「我的版本?」
他投來的目光,深不可測,甚至有些威嚴,其中的刺探和考校之意並未隱瞞——他當然想要知道,袁蘇明的故事,她信了幾分,她來見他,是不是已被他捏在了手心。
而胡悅盡可能地維持著她的冷漠和冷硬,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主動,「是啊,你的版本——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這都是你欠我的。」
是受害人之一,為了自保隱瞞事實也好,是兇手也好,他們都虧欠著那具無辜的冰冷屍體,這一點,是無可駁斥的事實,也正是這個事實,在他們之間劃下了冰冷的天塹,提到這點,師雩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像是有一些隱形的期望,如今也被重新提醒——那太不切實際,所以他很快回到了現實,「他一定給你講了一個很長很動人的故事,但我的故事沒那麼動人。」
「我只用三段就可以講完。」
「第一段,其實,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你的心裡是很清楚的,但很可惜,感情總是不受控制,可能你知道他的本性,卻還是忍不住愛他……但是,你也不會因為愛他,就扭曲了對他的認識。」
「第二段,那一年,我們學校的實驗室經常有實驗動物失蹤,這點是我心裡的一根刺,我一直想找我哥哥談談,但沒有合適的機會。那天,我和同學聚會,回來得比以前晚了點,手機也沒電了,我怕他聯繫不上我,就到車站來接我,下車以後就四處找了找,還問了一下車站旁邊的報刊亭老闆,他說我哥哥剛走不久,所以,我就走得很快 ,我知道他會走哪條路,也趕緊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