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說有困難吧, 這, 想要證明自己是某個人, 其實和想要證明他不是一樣困難啊。」
A市警察局, 小民警認認真真地聽完了群眾的訴求, 又認認真真地考慮了很久, 還認認真真地跑到裡頭辦公室問了一圈隊長, 回來給胡悅認認真真地講,「首先,法律上說, 其實證明你是你,最直接的就是,出生證、身份證、檔案……這些信息如果和你人能對上, 那你就是你, 最簡單的,現在辦身份證和辦護照都要採集指紋了, 就是為了便於快速確認身份。」
「出生證、身份證這些一切都沒有了, 又是國外的護照, 那你就要拿出你的移民申報材料啊, 你是怎麼從國內去的——如果你是合法出國的話, 你肯定有一本護照的啊,這個護照上的名字, 如果和你身份證上的名字是一樣的,那可能還能進入程序吧, 接下來怎麼給你恢復身份, 還需要一系列手續的,特別麻煩,可能得申報到省裡,而且需要很多材料,可能還得做DNA鑒定。」
「那……要是親人都沒有了呢?」
「親人都沒有了,還幹嘛要找回原來的身份證啊?」小民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生生地說,「這種想拿國內身份證的,不都是早年移民出去,現在反悔了,想在國內也搞個身份,弄雙重國籍嗎?」
這操作當然是非法的,中國不允許雙重國籍存在,他把話說得這麼透,理由和她剛開始認真地打聽一樣——自然都是有人打了招呼,而且她和這個打招呼的人關係非同凡響的緣故。小刑警在一邊認真地點著頭,「姐,這個現在老嚴格了,勸你朋友還是死心吧,不像是以前那麼好辦了,查出來可能還要被罰款呢。」
「就是,人家聰明的都是在國外悄悄入籍,你這種當時註銷了的、報失蹤了的,想要恢復原籍基本是辦不到的,我聽說,以後連回國都難——以後可能要是移民到國外的,想回國必須拿出合法護照和出入境證明,不然,中國簽證都不給。」小姑娘瞟著袁蘇明,似乎是被他滿臉的失落打動了,又補了一句,「我也是聽說的,反正,這種事,除非是特事特辦,從底下要往上打通,真的太麻煩了,我看,關係不到省,真的辦不下來。」
袁蘇明在國外可能成就不小,但回到A市,他殷實的身家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麼特殊待遇,胡悅帶著他,謝過小姑娘,客套了幾句過幾天請你們賢伉儷吃飯,又留小刑警和他女朋友講講私房話,自己和袁蘇明先走到派出所外面的院子裡等。
「不出所料,」她低聲說,又問,「要不然……還是告訴他們?」
想要取回被一個人長期竊據的身份,這真不是說得那麼簡單的,尤其是在袁蘇明本人已增肥並整容,而師主任目前在法律上還處於薛定諤狀態,既是師雩又是師霽的情況下,袁蘇明想要證明自己是師霽,不僅需要DNA檢測,而且還需要師主任本人在法律上被判定為師雩,他才能著手啟動流程。以胡悅的判斷,如果沒有一點關係,是決計無法打通關卡的,畢竟,當時他是偷渡出去的,如果要深究的話,甚至連他的美國護照可能都有麻煩——他的護照上,出生地寫的可是台灣,要是他聲稱自己是師霽的事情,被公安局照會給美國大使館,移民局的反應是難以預料的,如果運氣不好的話,撤銷國籍、遣送回國,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在申報國籍中有不實申報,這是移民詐騙的一種了。
當然,對袁蘇明來說,美國國籍,他並不眷戀,這一點可以不理,相應的法律責任他也願意承擔,那理性看待,最合理的做法,就是向公安機關自首,以師霽的身份指證弟弟,為證據鏈添上一環人證。這樣把自己囊括進案件偵辦中,也能在最大程度的諒解中說明原委,這樣等師主任被定罪以後,袁蘇明再請辦案中結識的關係從中疏通,運氣好的話,他可以以很小的代價恢復身份,從此以師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下……但,如果證詞未獲認可師主任的案子因為證據不足被判定無罪釋放的話,袁蘇明就很尷尬了,弄不好可能連美國身份也一起失去,那就真的變成沒身份、沒國籍的人了。
「如果事情晚幾年,那還好一些,有指紋在就好辦了。但現在的問題是,換二代身份證的時候,師霽的身份證,登記的可都是師主任的指紋……老照片全燒了,你的長相也變了,想要在繞開這個案件的情況下證明你是你,這已經不可能了。師霽這個身份,芯已經被他吃了,再沒有什麼是你的了。」
這句話,就像是刀戳進袁蘇明的心臟,他哆嗦了一下,但仍沒有說話,胖乎乎的臉顯得很凝重。
「只有把一切都說清楚,事情才能往下辦。」胡悅說,她看了袁蘇明一眼,「你是不是還不忍心出面指證他?」
她的語調微沉下來,而胡悅當然有因此不悅的理由,袁蘇明受到她的壓力,但仍無法立刻給出保證,他躊躇良久,低聲問,「如果……他被判刑的話,大概會是多少年?」
「要是連環殺人案算在他頭上的話,肯定是死刑了。」胡悅說,袁蘇明眼角的肉跳了一下,「但這是孤案,他也找了很好的律師團隊,所以一切還不好說。」
「孤案?什麼意思,別的案件另有兇手,已經落網?——你怎麼沒告訴我?」
「之前,關係沒到那一步。」
這是袁蘇明第一次從胡悅口中知道,A市連環殺人案兇手另有其人,且已落網,他的驚訝很真實,不過胡悅來不及解釋,小刑警已出來了,「怎麼說?胡醫生,中午沒事吧?要不我們這附近整兩盅?」
當然不能讓他請客,其實也不便喝酒,胡悅知道他這麼慇勤是為什麼,除了當時劉專家留下來的面子,還有就是他女朋友想做鼻子,知道她是整容醫生,想找人看一眼。這對胡悅來說惠而不費,幾句話就給點透了,席間氣氛不錯,小刑警喝了兩瓶啤酒——沒敢痛飲,但話也比以前多,給他們講了點案情的細節,很多東西,胡悅都從解同和那裡知道得更詳細,但袁蘇明當然聽得非常用心,不過,案件最新的進展這是真的內部消息,連胡悅都不知道。
「不好說,聽說律師團隊是已經過來了,說是想把案子打到最高法……現在全局上下都很緊張,就怕出事了摘帽子。具體能不能勝訴也不知道,檢察院三天兩頭來開會,這個案子,太難了……」
多年懸案,只有DNA和凶器,沒有口供,沒有完整的犯案經過和證據鏈,甚至連犯人真實的身份都難以確定,這個案子只算是辦完了一半。到底怎麼判,誰都說不好,結果只能說是五五開——就是這樣的案子,律師團隊才有操作的空間,從法理上來說,這樁案子很多證據的提取和保存,是有瑕疵的,禁不起琢磨:那個凶器,埋在老宅花園裡,這說來就離奇,你說這是兇手師主任藏起來的,師主任不傻,十二年,他有太多機會好好處理掉這最關鍵的證據,可要不是兇手自己藏的,那麼,是誰藏的呢?
沒有口供,就沒有完整的故事,疑點始終存在,他冒充師霽,那麼真師霽又去了哪裡?如何能肯定保存了十二年的指甲還是原本的受害人指甲?時間太久,小刑警解同和當時剪下指甲可沒有拍照,這裡面,太多東西,禁不起名牌大狀的尋根究底、三寸之舌。
但,終究,這兩個證據也再關鍵不過了,小刑警以自己的經驗想,「這肯定是他做的,東西都出來了,就看口供什麼時候取到吧,我覺得,有戲,就算他不開口,其實也夠了,終究都能上訴,都能判下來的。」
「十幾年前的舊案,他也一直沒再做什麼壞事了,從屍檢報告看,激情殺人的可能性比較高,死刑是肯定不會的,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最少十年,可能卡著下限吧,要不就十二三年,還行。」他有意把話往寬了說,這是安慰胡悅的意思,「重刑犯,現在見不了面,以後要判了,其實每個月都可以去探視的,還好,時間不長也就減刑出來了。」
人命關天,這案子關注度也大,局裡重視,怕是什麼關係都不好使了,想要再見師雩,基本不可能,也不知道他在看守所,現在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
胡悅點點頭,有意無意說了一句,「也還好,就當再上一次醫學院——就是可惜了他的行醫執照,師主任的整容技術,在我們院都是一絕。」
小刑警和他女朋友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但胡悅知道,她的用意有點明顯了,她看看袁蘇明——袁蘇明卻完全沒注意到她的小花招,他儼然已完全進入自己的思緒,雙眸深沉如海,即使面部表情還足夠克制,但,關心則亂,他的關心,有些太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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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下定決心,那就多想想吧。」
是否出面指證師主任,這是大事,胡悅沒有越俎代庖,更不曾催促袁蘇明去下這個決定。——現在什麼都全了,就差口供,這個口供,師雩不給,別人都是瞎猜,案件進展也就因此停滯,但袁蘇明可以出面來給,只要有了他的口供,整件事的證據鏈被串起來了,凶器也有了合理的解釋,案件成功起訴甚至成功判決的可能性很大……這也就意味著師雩要被判刑了,這個決心確實不好下,袁蘇明只想要回自己的身份,顯然,他不希望弟弟因此被判刑,至少他是這麼表現出來的。
至於胡悅呢,她是應該希望袁蘇明出面的,甚至也該覺得這是袁蘇明欠她的,應該為她做的。但……她同時也曾是師雩的女朋友,內心深處,在她不願承認的角落,也許,她也有那麼一點糾結,正是這份糾結,讓她有意地迴避著這個話題……這些細微之處,她當然不會講,但細心的人,也完全能從她的面部表情中體會出來。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立場微妙矛盾,一整個下午他們就都幾乎沒有聊天,沉默著在廢棄的校園中遊蕩,關閉的宿舍樓,已被貼上封條的教學樓……醫科大的校園裡,唯一還能走走的就是風雨操場,就連家屬區都被拆沒了。
「我聽說,拆完這裡 ,鋼鐵廠宿舍也要被拆了。開發商買了一條街的地,順著拆過來,這裡以後要建一個很大的商場。」
他們爬不上主席台的消防梯,但那也不是袁蘇明回憶中特別的地方,他喜歡的是操場角落的小看台,「這裡人少,比較清靜,我小時候常在這裡看書……」
但感慨卻和弟弟是一樣的,「也快拆了,都拆光了,過去是真的沒有了。」
對他來說,過去總在不停的失落,習慣了,就不會有過多的感傷和抗拒,反而話裡放了點自嘲在裡面,但對懂的人來說,正是這自嘲觸人心弦,胡悅神情一動,看了他一會,從懷裡慢慢地掏出一個信封。
「是真的沒多少了。」
她說。「師雩第一次搬家的時候,丟掉了所有老家什,老照片全都燒了,藏書、舊傢俱、舊衣……他對我說,當時想把晦氣全甩掉,我還覺得奇怪,至於這麼決絕嗎?——現在當然是知道原因了。」
心虛啊,怕留下了什麼線索,被人看出他不是真的師霽,所以,什麼都可以不燒,照片是一定要燒的,別的舊物,不過是被牽連打了掩護。胡悅打開信封,抽出照片遞給袁蘇明。「給你看看吧——這是老爺子搬家的時候私藏的。」
照片上,師家兩兄弟沖鏡頭綻開微笑,師霽矜持,師雩爽朗,長輩們神態各異,但眼裡都帶著笑意,袁蘇明捏著相片,手指輕顫,連相紙都跟著顫抖起來。胡悅趕忙抽回來,「別弄髒了,很寶貴的,就這一張了。」
她低頭凝視著全家福,微微笑了,「這是他臨終以前偷偷塞給我的,叫我等他去世以後再給師主任……我一直知道他們關係不好,只是不知道原因,現在才清楚是為什麼——他一個人把師家鬧得家破人亡,老爺子怎麼可能原諒他?所以我問他,既然這照片這麼重要,為什麼不現在就給的時候,老爺子一口回絕,只說原因一言難盡,他傲氣,其實,心裡早就原諒了,但他是非分明,生前,絕不表現出來。」
「當時,他也沒想到,懸案終有被破的一天吧……」胡悅笑了,她珍重地把照片插入信封,「難怪,他雖然和師雩冷淡,但卻對我很好,雖然對我很好,但卻也有點欲言又止——他又希望當年的事,只是一時的衝動,師雩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傷人,就說明一切都已過去,他覺得師雩值得一個好妻子,好好開始後續的人生,但又覺得,隱瞞了這麼重要的事,對我也許很不公平。」
「這張照片,大概也被他寄托了許多說不出口的話,所有的原諒,所有的叮嚀,都被他寫在了這張相片裡吧。」
胡悅把相片放進包裡,故作輕鬆地吐了口氣,往後撐在階梯上,看著天空說,「我的心情也和他一樣矛盾——我又想把照片給他,可又覺得十二年前的事,只有我一個人被折磨並不公平,我為什麼要讓他知道老爺子已經原諒了他?」
「但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我想過把它送給你,可最後,我還是決定把相片給他。等案件宣判以後,他開始服刑的時候,我會把照片給他寄去,那些事,他做過,但我想,他也許也有過一絲後悔……既然他已經在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了,那麼,照片也就可以給他了。寬恕,總是比仇恨更難,但……我會努力克服。」
胡悅又吐了一口氣,轉向袁蘇明,微笑著說,「你說,對嗎?」
「……對。」袁蘇明慢了一秒鐘才回答,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胡悅的手包——這張照片,是他曾以為已完全失落的過去僅餘的一絲回憶,對他來說當然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好像他全副的注意力,都被情不自禁地吸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