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贈?

夜已經深了, 房間裡一片漆黑, 很顯然, 住客已經沉沉睡去, 這對她來說, 大概是很疲倦的一天, 細碎又沉重的呼吸聲有節奏地響著, 即使門口響起了刷卡進入的『嘀嘀』聲,也沒能讓她醒來,呼吸聲只是微微頓了一下, 隨後,伴著一個翻身,呼吸聲重新勻淨下來——又睡沉了。

一點昏黃的光亮了起來, 照著前路, 把來人帶到沙發上,手包在燈下投了長長的黑影, 有點兒恐怖片的感覺, 但來客的動作還是那麼從容不迫, 他抽走了包裡的信封——就在包裡夾層中露出了一角, 還是她下午塞進去的位置, 他早看好了。她回房以後應該就沒再動過手包,有些細節, 只要你注意觀察,有事就很方便, 比如說, 胡悅一直都有把包甩在沙發上的習慣,他們入住兩天,從第一次進門她就把包放在這裡,當醫生的都這樣,東西歸置總是一板一眼,形成習慣以後就很少變動。

信封輕而易舉地到了手,袁蘇明退出門外,無聲地合攏房門,他雖然胖,但動作卻很輕巧,並不蹣跚。臉上的表情也很自然,兩個夜歸的客人在走廊裡和他擦肩而過,絲毫沒察覺出什麼不對,好奇投來的眼神,更多地還是針對他的體重。

袁蘇明對他們笑了笑,回到自己房間,他沒有馬上拿出照片,而是從箱子裡掏出一雙手套戴好,這才打開信封,緩緩地抽出了這張珍貴的照片——老祖父害怕兄弟互換的事被人看出端倪,不但讓師雩遠走S市,盡量少回老家,而且還將所有舊照片一律處理,這,應該是師家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張照片了,即使這張照片,在設想中應該是密密收藏,不會現於人前,老爺子也還是小心地選擇了一張師家兄弟都在少年時期的照片,以免被看出端倪。

近20年的歷史,照片已有些泛黃和模糊,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指尖,珍惜地游過了師舫夫婦的面孔,在他們略帶刻板的笑容上盤旋了很久,袁蘇明凝視著照片,他的眼睛慢慢地紅了,可過了一會,大概是因為泛起的回憶,又露出了懷念的笑容。

這是一張胡醫生要贈送給他弟弟的禮物,儘管這對他來說也極為珍貴,幾乎是回憶唯一的依憑,但她還是要把它送給殺母仇人——大概或許,她覺得他能拿回自己的身份,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補償,而師雩即將失去一切,所以這張照片將是他最後的救贖。雖然做了那麼多錯事……但,她的心還是有那麼一點偏的,比起他,胡醫生好像更偏愛他的弟弟。

袁蘇明當然也很想要這張照片,但這並不是他深夜跑到胡醫生房間的理由,想要影像,他可以翻洗,可以用手機轉攝,也可以掃瞄。照片是否是原件,對於其承載的影像來說區別根本不大,就像是他也並不在乎胡醫生的偏愛——胡醫生當然會更偏愛師雩一點,他們朝夕相處了兩年多的時間,師雩對她處處提拔,再說,此案終究沒有塵埃落定,以她多疑的性格,恐怕還沒有完全信實師雩就是兇手,如果翻臉無情,對師雩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那才透著古怪。

正因為她還存有懷疑,所以袁蘇明才沒有出口直接討要這張照片,他知道,不論自己用什麼借口,都只會引起胡悅的注意——想要翻印掃瞄,她可以代他完成,隨後,她恐怕就要把照片原件送去檢驗了。現在還把它當成一張普通的照片,是她的思維還沒轉過彎,也是因為她對內情知道得當然不如他詳細,這就限制了她的推理能力。否則,以她的性格,哪怕是只防萬一,也會把照片送檢,只是為了看看老爺子有沒有在這張照片上留下什麼線索。

照片上有線索嗎?

袁蘇明也不敢肯定,但他知道,師雩絕不會像他的小徒弟一樣大意。老爺子生前不給,死後通過胡悅送來的一張照片,是單純的念想,還是留了什麼不便在生前轉交的東西?師雩的選擇肯定和他一樣——

以防萬一,當然還是先查了再說。

他戀戀不捨地把照片翻了過來,凝視著空白一片的底紙:現在是空白,並不代表它沒有隱藏信息。師家是書香門第,大部分長輩都是理科生,擁有豐富的醫學和理科知識,尤其老爺子,更是解放前少見的大學生,搞醫學的還能不熟悉各種變色溶液嗎?想要藏住字,最簡單的辦法,檸檬酸墨水、牛奶墨水,全都是利用高溫蛋白變性的道理……

他打開檯燈,把照片靠近燈泡,來回加熱了一會——比不上直接用火烤,這會慢一點,但不至於損傷到照片——

相紙還是一片空白,袁蘇明猶豫了一下:還有浸水顯色,但是他不認為老爺子會用這種對照片本身損害嚴重的手段,他應該能想得到,這是他給師雩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了,有很多種其餘方法可以留字,比如說——

他從衣兜裡掏出紫外線驗鈔燈——常見的驗鈔手段,五金店一般都有出售,說聲買水,溜躂著就能買上——打開電源,在相紙上掃了一下,隨後摀住了額頭:真有字。

螢光油墨,可以寫在很多介質上,這種記號筆在TB隨處可以買到,這幾年很多文具店也都有出沒,沒想到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但卻一點都沒退潮流,還是小看他了,原來,真和以前一樣,人老了,心態卻沒有老,『知識永遠都需要更新,要是三天沒學點新知識,我就和三天沒喝水一樣難受』。

這句話,喚醒了他的回憶,他又像是回到了如今已成瓦礫堆的老宅中,仰著臉和弟弟一起,滿是崇拜地聽著祖父的說教,「你們這些小東西啊,怎麼連我一個老頭子都比不上……」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笑著的?他幾歲了?五六歲?過去的回憶,隨著時間褪色,就算是再想記住,離開了故土,離開了自己的身份,記憶就像是指間砂,那麼多細節,哪能全都抓得住?

他醒過神,晃了晃驗鈔燈,眼前的字跡漸漸清晰。一張相片,寫不了太多字,只有一句話,卻也和案情無關——【多給祖母上香】。

多給祖母上香……這,什麼意思?是讓師雩多去墓地拜祭老人?

不,應該不是這樣,如果是這個意思,這句話是沒必要藏起來說的。老爺子一定在某處給師雩留了什麼東西,死前他不願交出,死後才肯給師雩,胡悅說,老爺子不知道她的身份,是真的嗎?也許老爺子什麼都知道了,甚至連這張照片都是有意交給胡悅,讓她轉遞,以此完成一種儀式——

多給祖母上香……不是墓地,是指——

牌位!他們家裡,二十多年以來一直供著牌位,師家人並不迷信,但故去的人需要紀念,師雩就經常給他父母上香。就算關係再疏遠,師雩也不可能處理掉長輩的牌位,最多是疏於上香而已,這些牌位現在供在哪裡?還有牌位後掛的遺照……胡悅去過師雩家裡,說那是個開放性設計,站在屋裡,四周角落都能看到,但她沒有提起遺照和牌位,這種東西並不是太日常,看到了應該會說的。而且,S市的東西,不在老人眼皮子底下,他不太可能在那裡留東西。

老宅已搬遷,那就是在新宅了!雖然掛牌出售,但還沒有完成交易,師雩可能暫時把這些東西都寄在這裡,想等將來回來辦過戶再取……

袁蘇明看了看表,站起來就走,他從來沒有去過師雩的新宅,但地址卻爛熟於心,把車停在小區外,下車刷卡進了小區門禁,保安連頭都沒抬,進電梯一樣刷門禁卡——房子掛了牌,房主又不在本地,門禁卡和鑰匙都在中介手裡,想要複製一份,只要知道怎麼找人其實並不難。

當然,師雩的辦事能力也很強,他找的中介很負責,並沒有藉機謀取什麼好處,甚至是自己搬來居住,屋子裡很整潔,可以看得出來沒什麼人進來造訪過,這樣的豪宅要脫手也的確不是那麼容易的,大概上一次有人來看房,還是他找的那個關係。

這間房,不能喚起任何回憶,他面無表情地繞了一圈,目標明確地走向書房:這間房是鎖起來的,中介說屋主還有些東西在裡面。

室內的彈簧鎖,基本上防君子不防小人,都沒用上工具,隨便拿卡一劃就開了,屋內的陳設不出所料:角落裡幾個紙箱堆著雜物,一個大紙箱裡撂著一疊相框,應該是遺照,北側打橫一張長桌,牌位還供著,全新的書架靠牆放著,沒幾本書,南牆是電腦桌,台式電腦也擺在上頭,不過鍵盤上已落了一層薄灰。

袁蘇明出神地凝視著供桌,良久才回過神,先跪下磕了幾個響頭,站起身請下祖母牌位,倒置過來扣了扣底部,又摸索了一會,手上輕輕使勁,底座就被卸了下來:裡頭真有東西。

這應該不是特意定制,而是牌位本身設計的問題,底座有了一個小小的夾層,怕也是為了偷點料,空間不大,基本也放不了什麼東西,但,容納一個U盤還是可以的:這是個老式U盤,看著有年頭了,不像是這幾年的新產品,盤身標注的容量也只有可憐的512MB,現在的U盤,沒有個3G、4G的,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賣。

居然是U盤……

袁蘇明凝視著這個小小的裝置,手慢慢地握成拳,把它捏在手心,他做了個投擲的動作,卻又還沒伸出手就收回了,過了一會兒,他像是下定決心,起身匆匆走到電腦桌前,按下了電源鍵。

這機器應該是師雩買給老人用的,他自己當然看不上這個,所以沒有帶走,使用次數不是太多,甚至未設登錄密碼,桌面上只有幾個圖標,什麼蜘蛛紙牌、IE瀏覽器……一看就知道,這台電腦沒有懂行的年輕人維護調試,袁蘇明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從桌面上掠過,他慢慢地有些冷靜下來,有了些別的想法——老爺子去世以前都快九十歲了,這些數碼產品,他真的懂嗎?

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他又看了看U盤,忽然露出一絲冷笑,果斷地把接口插.進電腦,輕聲自言自語,「總是要看看都有什麼。」

反正,這也不是他的電腦,沒什麼可顧忌的,U盤插入,很快就被識別,他打開文件夾——倒是和預先猜測的不一樣,裡頭就只有一段視頻而已,沒有文件、照片……而是最難造假的視頻。

淡淡的疑心被打消了,但這時,鼠標左鍵反而沉重得難以按下,就像是在老師辦公室之前來回踱步的壞學生,即使知道那成績總得面對,卻也還想要逃跑,他甚至拉開椅子想要站起來,但卻又躊躇地回到了原地:這個視頻當然可以不必看,他也不願看,但……他已經十二年沒有見到他的親人了,不論是視頻、音頻,甚至是書信傳遞出的隻言片語,都接近於零,都不曾聽聞——哪怕,哪怕只是一句話,哪怕只是一聲呼喚……

終究,伴著兩聲清脆的『喀喀』聲,視頻文件被選中播放,在輕微的Loading之後,熟悉的面容頓時映入眼簾——卻同時也陌生得讓他眼中立刻充滿了淚水。

記憶中,雖然家世多舛,卻依舊樂天達觀的祖父,七十歲了還有半頭黑髮,皮膚光滑,樂天達觀,有老年人少見的健旺精氣神,而錄製這視頻的老人,鬚髮皆白,眼神渾濁,輪廓仍在,但卻已經,老得快認不出來了……

這應當是在他某次病後錄製的視頻,老人身上還穿著病號服,背景也可看到病房特有的床櫃,攝像機大概是擺在病床自帶的小桌上,老人一開始還調了幾次角度——不是什麼好機器,說不定就是拿數碼相機錄的,所以環境噪音沙沙的,有點吵嚷,但聲音還能聽清。

「我的時間不多了,在我死之前,我要把事情真相說出來。關於七年以前,發生在A市鋼鐵廠家屬區的殺人案件,其真兇,是我的長孫師霽,並不是我的次孫師雩。」

老人表情嚴肅,用詞簡練,顯然,這番話他排練過很久。袁蘇明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畫面,他沒有一絲驚訝,隨著老人的講述,反而漸漸越來越冷靜,淚水也慢慢干了。「師霽在案發後潛逃在外,並且試圖陷害師雩,這是家門的不幸,而,因為我長子師舫,長媳張程程從中作梗,師雩沒能成功報警,無奈之下,只能採取下下之策,冒用師霽的身份,以此避免師霽的進一步加害,這並非是師雩本人的意願,一切全都是我們家長的安排,法律責任應該由我、師舫和張程程承擔。 」

在幽暗的書房裡,老人的聲音顯得蒼老而疲憊。「關於我和師舫、張程程對此事的溝通過程,以及他們兩人證實師雩無辜的證詞、證言,我都有記錄,以及當事人的簽字畫押以及語音、視頻證據,希望有關機構能根據證據還原事實真相,並還師雩一個清白。」

直到這一刻,袁蘇明才終於急切了起來,他調大了音量,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地望著屏幕。

「所有一切這些證據均存放在A市工商銀行大街口支行的保險箱裡,保險箱登記人是……」

「喀拉」,一聲輕響從門口傳來,袁蘇明渾身寒毛乍起,他反射性地按下暫停,回頭大喝,「什麼人!」

環境光很暗,但人臉還是看得清的,胡悅倒退了幾步,她臉上寫滿了驚駭——無聲的,但也因此更加的扭曲。想必她已經聽了很久,但,老人家那出人意表的宣言,還是讓她沒有壓抑住內心的驚異,無意間弄出了聲音。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只是彼此對視著,誰都沒有動作,但,在同一時刻,不知是聽到了誰的命令似的,胡悅開始後退——而袁蘇明也跟著步步向前。

終於,她轉身疾跑,而他緊隨其後,以一個胖子難得的靈便緊跟著追了出去。

不能放跑她!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