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距離入睡還沒有多久,或者連一個時辰都沒過,帳外的燈火依然亮著,依稀可以聽到家人們的低語。
「過了冬至,家裡就能湊得起贖身的銅錢……」
「你不是家人子,買出去就是良人,長公主若是高興,鬆一鬆手,就是一份家事。」
絮絮的低語聲,讓她更有些煩躁,她翻了個身,試著將錦被掩到耳邊,想要阻斷來自帳外的絮語聲。
或許是她的舉動驚擾了這一對小小的姐妹花,帳子掀開了一角,家人子跪著進來,為她掖好了被子,又輕輕地捋過了她的額發。
她閉上眼,無由地反抗著,不想被人驚擾了自己的昏沉。婢子小心地探看了她的臉色,便慢慢地爬出了睡榻。
「真是個古怪的小女兒……」
或許是肯定了她已經陷入沉眠,婢子們便竊竊地議論起了主人的私事。
「一點都不像是陳家的少主人……性子竟是那樣靜,雖然生得像長公主,但和長公主的性子,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陳家又有哪一個人和她一樣?」輕輕的笑聲,隔著幔帳傳到陳嬌耳朵裡,就像是夢中傳來的耳畔私語。讓她皺起眉頭,又緩緩地迷失在了似夢非夢的迷濛中。
「別嫁。」急迫的女聲,又迴盪在她耳邊,帶著絲絲縷縷的,她尚且無法分辨的情緒。「別嫁,千萬別嫁。」
「別……別嫁?」她遲疑地問,「到底,到底是要嫁給誰?你念了這麼久,我到底要嫁給誰呢?」
從她記事開始,這聲音便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她夢境之中,給她無憂無慮,予取予求的童年,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她曾試探地對母親談起過夢中的言語,而母親的回應,是一場盛大的法事。從此她便知道,原來她夢中的陰霾,換來的竟會是窮奢極侈,花費勝過陌間百姓一生,卻又一點也沒有用的浪費。
她問過夢中的聲音,「究竟我們同陌上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外曾祖父在未曾自立之前,難道不也是一名百姓?」
這聲音未曾回答她,但陳嬌卻從此絕口不提這夢中的煩擾。
自那以後,她便明白,有些事她母親畢竟是沒有辦法的。
這聲音多半只是在告訴陳嬌,「別嫁,千萬別嫁。」
可一旦問她究竟是要嫁給誰,她卻從不肯回答。
今晚她的語調特別急切,使得陳嬌在迷糊中,有了一些朦朧的好奇。她又問,「你說了這麼久……有一年嗎?有兩年嗎?你——到底是誰呀?」
那聲音無所回答,只是深深地歎息起來,又重複著自己的要求,「阿嬌,不要嫁。嫁別人,勿嫁他。」
「他是誰?」她問,甚至想要揉一揉眼睛,「我很倦,我還小,我不用嫁人。我……我要睡了。」
那聲音於是便不說話,放任陳嬌陷入了不安的睡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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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聲音的存在,她自小就是個不愛笑的孩子。很少能夠打從心底大笑出來,即使面對她的外祖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她也只能淡淡地笑著,問候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外祖母臉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她摸索著將陳嬌納入了懷抱之中,「好阿嬌,又認了多少字?」
陳嬌就靠在外祖母懷裡,輕聲細語地說,「一天認十個字,又認了一百來個,現在讀書,已經大概懂得裡頭的意思了。」
外祖母和氣地問,「都是什麼字?說給外祖母聽聽?」
陳嬌扳著指頭,念叨著似乎深奧,又似乎簡單的字詞。「禮、儀、良、善……」
身邊有人輕聲說,「娘娘,太子來問安了。」
外祖母輕輕動彈了一下,緩聲說,「阿嬌,你表兄來了。」
她對表兄的態度,要比對陳嬌更客氣,甚至還坐直了身子,讓陳嬌走到一邊,不讓她跟著自己沾光,受太子的禮。
陳嬌跑到母親身邊,等到表兄給外祖母行過禮,又和母親互相問安,便上前要參拜下來。
身上一輕,表兄已經將自己抱在懷裡,笑著說,「阿嬌,你又長高一些了。」
雖然位屬兄妹,但表兄大她足足十多歲,今年已經快要加冠。陳嬌從來也沒有將他當作過自己的兄長:她雖然小,卻也分得出自己的兩個哥哥和表兄的不同。兄長們會和她吵架,表兄卻一直都很寵愛她。
「表兄。」她攬住了表兄的脖子,撒嬌地問,「你身邊那個小中人呢?怎麼沒有看見?」
「阿嬌找他有什麼事呀?」外祖母笑吟吟地問。
陳嬌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他的陀螺抽得很好!」
表兄和外祖母、母親都笑了起來,表兄笑吟吟地說,「他去辦事了,過兩天,我讓他到阿嬌家裡,專門給你抽陀螺。」
他就抱著陳嬌坐下來,和外祖母、母親閒談著起居間的瑣事。外祖母又把陳嬌叫到身邊,讓阿嬌背誦著近日裡學到的字詞。又過了一會,表兄才起身告辭,回到他自己的宮殿裡去。
陳嬌也感到睏倦,她伏在外祖母懷裡,意識漂浮起來,耳邊隱約聽見母親說,「去把阿嬌抱到後頭去。」
外祖母一下就攬緊了阿嬌,「就讓孩子睡在這裡。」
「壓得您腿疼……」
「怕什麼,自己的親生外孫女,怕她壓不疼!」外祖母的手梳理起了陳嬌的額發,手勁輕重恰到好處,讓她很快昏昏欲睡。
母親和外祖母的對話零零散散,一片又一片地飄進了夢裡。
「……說不上多聰明,卻也老實孝順。」
「唉。」外祖母的歎息聲很長,「不比又怎麼會知道?他再好,生母那個樣子,終究也沒有用。」
「總還是要看阿啟自己的意思……」母親的話裡多了一些什麼淡淡的情緒,很輕,卻讓陳嬌的心弦一下繃緊了起來。
她還聽不懂,她畢竟太小了。
「聽說上回對你也很不客氣。」外祖母的話裡也多了些什麼。「嘿嘿……不奇怪,不奇怪,就是對我老婆子,她都是陽奉陰違,連面上的恭敬都未必做得好。對你這個大姑子,又怎麼會發自內心地恭順呢?」
「總是阿啟處置國事辛苦,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母親似乎有為自己分辨,又有為誰分辨的意思。「不和您說,也是怕添了您的心事。」
外祖母的聲音冷了下來,可拂動陳嬌額發的手,卻還是那樣溫柔。「我們一家子從京城到代國,從代國到京城,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現在阿武又去了梁國,在那樣遠的地方……你弟弟口中不說,心裡多看重你這個大姐,你不知道?她和你處不好,要比欺壓後宮中別的可憐人,更討阿啟的嫌。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難怪生出來的兒子,也不聰明。」
頓了頓,外祖母又輕聲說,「王夫人就要比她明白得多,你看她這一向,難道不是竭力與你結交?」
「唉……」母親的歎息聲輕輕柔柔的,「我只是個姐姐,難道還能對阿啟說她的不是?我沒這個身份,這種事一說,就是牽扯到廢立的大事……娘……我現在是陳氏婦……」
這彎彎繞繞含義晦澀的對話,鑽進陳嬌的腦袋裡,本該像一個呵欠一樣,被她張口驅趕出去,但竟然就這樣留了下來,一路盤旋到了當晚解衣就寢的時分。
又過了數日,母親再一次帶她入宮覲見時,她的第二個表哥也來請安。
這個表哥來請安的時候,宮裡的氣氛就要熱鬧得多了。
他和陳嬌年紀相差得不遠,說是表哥,其實兩個人的生日只差幾天,不過他就要比陳嬌聰明得多了。陳嬌才認了幾百個字,他已經開始啟蒙讀書。
「聽阿娘說。」表哥告訴她,「姑姑想把你說給太子為妃。」
這件事,陳嬌也只是聽說。
畢竟栗娘娘和母親互不搭理,已經有兩三個月。進出宮闈之間,總有些閒話會飄到陳嬌耳朵裡來。
聽說栗娘娘很不喜歡母親為舅舅進獻美人的做法,那天她和母親甚至吵了一架,只是當時陳嬌在和小中人抽陀螺,並沒有當場與聞。這件事,還是抽陀螺的小中人私底下告訴她的。
陳嬌沒有回答,她露出了一臉的不解,表哥說完就算,他跑開去,在外祖母的宮殿中採了好多時令鮮花,將小花圃的一角採得七零八落,又將鮮花堆滿了陳嬌一身。
「送給你!」表哥似乎有些賭氣。
陳嬌當然很喜歡花,她把裙子揚起來,兜住了這五顏六色的春意,對表哥笑了。
這一切盡收母親和王娘娘眼底。
王娘娘是這個表哥的母親,陳嬌喜歡她,比喜歡栗娘娘多些,多得也只有限。
夢裡有聲音告訴她『王娘娘心機深沉,是個你對付不了的人,別看她對你笑,背後,她只會害你。』
這聲音難得這樣呱噪,說了這許多話,她雖然只說了一次,但陳嬌卻不禁記在心裡。再看王娘娘,心中難免多些芥蒂。
王娘娘笑著對母親說,「阿嬌和小徹總是能玩得到一塊。」
母親也笑了,她叫過表哥,問他,「兒欲得婦否?」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緊接著,便指向了王娘娘身邊的小宮人。
整間宮室卻忽然靜了下來,陳嬌站在當地,扭頭看向母親,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暈眩。
在這暈眩中,有個聲音,那聲音不斷在說,幾乎是在呼喊,它喊,『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只得站在當地,聽表哥響亮地說,「不要。」
母親把表哥抱到膝上坐著,陳嬌想走,但王娘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招手讓她過去。
她只好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王娘娘走過去,她覺得王娘娘笑得實在很得意,雖然這笑看起來還很溫婉,但陳嬌就是覺得,王娘娘眼角眉梢,已經深藏一縷春風。
母親指遍宮中侍女,最終,指向陳嬌,她問表哥,「阿嬌好麼?」
表哥就轉過眼來盯著陳嬌,他大聲說,「若以阿嬌為婦,願作金屋儲之。」
這聲音裡竟有些不服氣,沒等母親說話,他又道,「阿嬌本來就該做我的王妃!太子比她大了十多歲,姑姑怎想,會這樣配!」
母親同王娘娘相視而笑,王娘娘忍俊不禁,母親的笑聲,卻幾乎震動了屋宇。
阿嬌不知不覺,已將懷中鮮花,撒了一地。
她忽然很想和那聲音說聲抱歉:這金屋,由頭至尾,她未曾有餘地說一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