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淡

劉徹自然是嚇了一跳。

陳嬌雖然出身高貴,母為公主父為侯,十五歲就入主中宮,成為皇后,但一向脾氣和順,尤其對於自己,更是柔軟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幾下,劉徹心裡也清楚:那的確是他沒佔著理。

可就是這樣,陳嬌也一向是綿裡藏針。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氣,口中也從不添她們的壞話……

難得發脾氣的人忽然發了脾氣,就算劉徹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著,一定是別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負出了怒火。更何況劉徹雖然很有雄心壯志,但對親近的人,他的脾氣一向很親切也很寬大。

「怎麼。」他就詫異地問陳嬌,「大姐是怎麼對你了——送幾個美人罷了,你不喜歡,退回去就是。」

心裡也不是沒有竊喜:陳嬌素來大度賢良,還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樣子。這種事偶一為之,是情趣,不是煩惱。

「自我進宮以來。」陳嬌坐直了身子,面容肅然,若非身著深衣便服,劉徹簡直以為她正隨同自己參謁宗廟。「上事舅姑,下撫宮人奴婢,自問已經殫精竭慮,盡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卻不是我自己說,而是要阿徹你來說。阿徹你說,我做得好麼?」

的確,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無人有資格評判。陳嬌從來和他耍花槍的時候,你來我往,儼然不露下風,劉徹有時候倒忘了,她再尊貴,也是為了他而活。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發自肺腑地道,「傻嬌嬌,你這是怎麼了——你當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過了。」

就伸手要去安撫陳嬌,好像要撫平她背上炸起來的毛髮。卻被陳嬌一揮手給架開了。

「大姐獻美,你心裡覺得我是不該發脾氣的,對不對?」她直盯著劉徹,咬字清晰,語調甚至還很穩定。「畢竟母親在舅舅執政初年,也是變著花招地往宮中進獻美人。就是現在,還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長樂宮深處……」

劉徹心底僅有的幾句嘀咕,也被陳嬌有理有據、態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尷尬,只好嗯了一聲,來了個『意若默可』。

「可阿徹你想過沒有?」陳嬌就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獻美,那是因為薄後無子,又不能行使後權,未幾被廢。而當時廢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隱然為後宮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為陛下挑選美人,開枝散葉。還陰毒妒忌,但凡誰得到先帝的喜愛,必定排擠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母親身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為先帝考慮,這才進獻美人充實後宮。可等到母后被冊封為後之後,因母后有母儀天下的胸懷,六宮事務,都照料得無微不至。母親也就無須再多操這一份無謂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後,堂邑侯府還進獻過美人嗎?」

她好像說一個故事一樣,語調甚至還很寧靜,眉宇間的怒氣漸漸收斂了下去,好像畫裡的美人,雖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卻似乎已經被時間氤氳,同世人總是隔了一層,劉徹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覺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說怒氣似乎也有,可說傷心,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雖然還有幾分不以為然,但也已經覺得大姐的確是做得難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給母后面子,還是的確出於大義考慮,的確在自己被冊封為太子,母后被冊封為皇后之後,就沒有再給父親進獻美人。陳嬌不管怎麼說,總是沒有得罪大姐的,這才多久,就著急上火地進獻美人進來,也的確是掃了陳嬌的面子了……

陳嬌見他面色數變,隱隱露出贊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語氣,不乏委屈地說了一句,「再說了,這件事傳揚到外頭,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樣,不但不受寵,連心胸都狹窄……大姐該不會是把我當成了薄廢後,認準我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才這樣飛揚跋扈地對待我吧?」

依平陽長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負陳嬌肚子還沒有消息,始終不散徹底站穩腳跟的嫌疑,是連劉徹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額際就現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陳嬌再追問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這樣,有口無心,你和她計較什麼?她就是看到了好東西,就惦記著弟弟妹妹,得了幾個美人,不送給我,難道送給隆慮侯?你啊,就是什麼事都往細了想!」

陳嬌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劉徹一眼,慢慢地歎了口氣。

她說,「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劉徹不禁一怔,待要再問,見陳嬌又拿起飯碗,慢條斯理地數起了碗中的飯粒,便也不再多問下去:這件事要這樣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進宣室殿,後宮的事頓時煙消雲散,忙到盡晚時分,把大臣們送走了,又命侍中們談一談新政至今的進展與得失,以及將來路上的煩難。

一談就談得興起,直到掌燈時分,劉徹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銳意進取的年輕人,留韓嫣下來陪他用晚飯。

他身邊侍中雖多,但自幼學書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還數韓嫣。近十年相處,韓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劉徹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說話,安安靜靜和劉徹相對用了一碗飯,劉徹才若有所思地問韓嫣。「你說,大姐這什麼時候還想著往宮裡送過女人呢?」

韓嫣心頭一跳,頓時知道後宮再起波瀾,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陽長公主隱約對上。

後宮中的事,他經過一次受挫,已經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裡午後迷夢般的一幕,更是有幾分心驚肉跳,簡直不敢面對劉徹。當然這種事,也更不是韓嫣可以答得上來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劉徹索性直接問他。

「你的住處就在平陽侯府附近,總該收到風聲吧?大姐什麼時候又得了出眾的美人,想要往宮中送了?」

平陽侯府和弓高侯府距離的確不遠,下人們也不是無所往來,很多事瞞得了上瞞不了下,要是平陽公主得了出眾的美女,自以為奇貨可居,介於他的特殊身份,韓嫣是怎麼都會收到消息的。

都問得這麼細了,韓嫣只好實話實說。「自從您大婚開始,平陽侯府就廣泛搜求長安近處眉清目秀的女兒家,收進府中教導各色歌舞媚術,這件事街坊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至於什麼時候出過出眾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誰出眾誰不出眾,也沒個定論。」

劉徹大婚至今,都已經快三年了……平陽長公主這條獻美之路,走得也實在是太艱辛了。

當然,身為她的幼弟,天子還是領了這份情的,平陽長公主的獻美路走得越艱辛,劉徹就越覺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個姐姐裡,還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獻美之策,最出眾就在這裡,一邊給弟媳婦添了堵,一邊又拉攏了弟弟,看似萬用萬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經典招數。

只是劉徹一想到椒房殿裡的陳嬌,心頭就又有些發虛,他不勝遺憾地歎了口氣,就和韓嫣說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內部又鬧起來,消息是隨著商旅一道遞過來的,你聽說了沒有?」

當晚很遲才回了椒房殿,聽說陳嬌已經睡下了,就沒有吵醒她,僅要了兩個小宮人服侍過了,見她們腰肢款擺、眉清目秀,想到平陽長公主送進來,自己尚未謀面的兩個美人,一時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來,卻依然是和陳嬌表忠心。

「那兩個姬妾,今日就派人送還回去。」

陳嬌正忙著對鏡理妝,由得楚服為她梳理豐潤的長髮,聽到劉徹這樣說,她飛來一眼,似笑非笑,「都送進來了,再送回去,豈不是太駁大姐的面子?還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這樣,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總是有些不甘心。這又是劉徹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畢竟很有幾分新鮮,能夠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頓時刻骨地感覺到了陳嬌的賢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來,拉住陳嬌的衣袖,緩和地叫了一聲,「嬌嬌——」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沒有好氣,「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還是這樣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顧你的情面了。」

這最後一句,她微翹嘴角,說得似笑非笑,卻大有京中貴女天不怕地不怕,飛揚跋扈的意思。

劉徹心中一緊,自然唯唯諾諾,滿口答應了下來。

過了幾天,他享用了這對面貌極為相似的雙生女兒,心滿意足之餘,見到平陽長公主,卻不敢謝她,又不想把陳嬌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來——他嫌膩味肉麻,只好推說,「宮裡女人已經夠多了,這些久曠宮女,幽怨之氣最重,長此以往,恐怕宮中會出現鬼神之事。再說,父親過世還沒滿一年,大姐還是要顧忌著孝道。」

沒拿陳嬌的『滿意』論出來說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陽長公主一口悶氣頓時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來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為一聲歎息,「沒想到嬌嬌管你這樣嚴!」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當然不是什麼好名聲,劉徹自然不悅,正要誇下海口,表明自己從來不懼怕陳嬌,有任何美人,只管送進宮來——

不經意一瞥,卻看到了長公主眼中一閃即逝的得意。

激將法雖然簡單粗俗,但卻也萬用萬靈。

劉徹忽然就感到一股徹骨的厭倦,他雖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歡別人利用他的好色來做文章。而他儘管好色,卻也畢竟是劉徹。

事至如今,要說平陽長公主不想走大長公主的老路,已經假得連劉徹自己都沒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歲,連個女人的肚子都沒搞大過,就想著要行金屋舊事,自己栽培出一個寵姬來,而已經真正的金屋主母、盡心盡力無可挑剔的陳嬌,當作了薄皇后一樣看待……

他雖然沒有正面駁斥長公主的僭越,但卻也轉開眼神,淡淡地歎了一口長氣。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