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陳嬌這裡得到了慰藉,但劉徹畢竟是天下共主,要是憑著一介女流之輩的空口白話,他就能下定決心,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那他也就不會是劉徹了。
新政,他當然還是要推,要打匈奴,漢室天下內部就不能鬧出太大的亂子。諸侯王是漢室最大的心病,為了削弱這些在一地權柄甚至勝過天子的劉氏宗親,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誰能為他所用,誰就是他的王道。黃老之道,終於已經被年輕的帝王拋到腦後,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兩位老師,終於一氣之下拋出三策,鬧開了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說長安城內,就是長樂、未央兩宮,都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們哪個不是在長安城中終老?這就國令一出,這些金枝玉葉們,一想到要離開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到那些個窮鄉僻壤終老,一個個哪還不毛骨悚然?自然是爭先恐後進宮請見,向三位女主人訴苦。
而有了這些公主、翁主們做最好的榜樣,列侯人家的夫人們,又哪裡甘落人後?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宮求見,沒有身份的,便輾轉托了有身份的人進宮求情,反正所求的無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遠、窮山惡水,路途上就不知道會出多少事情,實在是不願意之國。
「太皇太后是去過代國的,雖然說是諸侯王,但其實城市實在太小,出了王宮,走不過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門,要不是集市的日子,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一個月兩個月才能見到一件。」
陳嬌進長壽殿請安的時候,就遇到一個妙齡少婦,笑盈盈地對她的外祖母解說。「代國怎麼說,還是離京城不遠,我們淮南那一邊,哎喲喲,真是窮鄉僻壤,父親有時候做夢都懷想長安,常常對我們說,就算是做個平民百姓也好,都寧可留在長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聽得很入神,她身後四五個列侯夫人,許多是這輩子都只在長安附近打轉的,聽著少婦的敘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臉的懼怕。
「那時候劉陵尚未到過長安,還當壽春已經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長安,恐怕和洛陽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婦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聲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來長安,才知道自己已經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話說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陳嬌行禮,姿態優雅,好像一曲流動的笛音,活潑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劉陵,見過皇后。」
陳嬌腦中的聲音長長地哼了一聲,輕聲道,「哎呀,原來是她。」
聽起來,她對劉陵也並不陌生。陳嬌不禁起了一絲好奇,多看了劉陵一眼,才微笑著擺了擺手,對大家說,「都起來吧,何必多禮呢?」
一轉頭,自己又恭謹地往下參拜,給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禮數周全地行過了禮。「嬌嬌參見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兩宮長輩面上都現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陳嬌發脾氣,「你母親這一個月,就進宮七八次,你也學她疏懶,這都兩天沒給我請安了!」
皇太后的口氣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來吧,你也是的,還說別人謹慎多禮,你自己何嘗不是比任何一個人都孝順多禮?」
這是明擺著在誇獎陳嬌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間的和睦。——不過,也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兩宮親疏,已經顯而易見。
平陽長公主本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論位次,僅僅居於她母親之下,現在陳嬌來了,她還沒有動彈,太皇太后已經連聲道,「還不坐到我身邊來?」
一樣是孫輩,這個外孫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個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別高貴,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個妃嬪所出的公主幾乎是一視同仁,陪著她說話解悶可以,有事相求時候,軟語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會幫上一把。只是真個比不得陳嬌,雖然從不曾恃寵而驕,卻是言聽計從,不可少離,娶進宮中來侍奉她還不夠,不過兩天沒見,就思念成這個樣子。
平陽長公主只好站起身來,往下挪了一個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給了陳嬌。
——在她是委屈,在眾人卻是理所當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為意,笑著向陳嬌介紹,「這是淮南王珍愛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兒劉陵,發嫁給長樂侯的小兒子,才成親不久,兩口子一起進京來住。」
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份屬尋常,雖然諸侯王們被管得緊,連帶的各侯國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諱。但已經嫁為人婦的翁主跟著夫婿到長安城來定居,卻並不觸犯任何忌諱,王太后的口吻甚至還有幾分欣然,看得出來,是挺喜歡這個口舌便給,很會說笑話的淮南翁主。
陳嬌先用眼神歉意地給平陽長公主打了個招呼,才笑著說,「好呀,長樂侯的子沒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國了,還是可以在長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話,就把劉陵和其餘幾個列侯夫人之間割裂了開來。連帶著平陽長公主才愜意下來的心思,又提了起來:的確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來說,可以最後一批再走,但劉徹為了體現自己的決心,已經親自向大姐打過招呼,想要平陽侯、南宮侯同隆慮侯,起一個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離不開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誠懇,「還想請嬌嬌出面,讓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就不信陳嬌捨得她的娘家人長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劉陵幾句話,把大家逗樂之餘,又令老人家深思起這之國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陳嬌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劉陵的身份給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國,再為眾人說話,難免顯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劉陵微微一怔,果然沒有和陳嬌頂嘴,她柔順地道,「皇后說得是,可不是到了長安,就不想走了?」
卻是兩不得罪,又順著陳嬌的話往下說,又最後幫了幾個女眷一把。眾人頓時紛紛露出了感激之色。
陳嬌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這個劉陵,真是會說話。
那聲音就不以為然地道,「這又算什麼了?她口才好呢,長得更好——」
陰陽怪氣地拉長了聲調,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可陳嬌已經被她養成了習慣,不禁就在心底追問,「什麼,難不成劉徹連她都睡過了?」
當時諸侯王在封地裡,鬧得多難看的時候都有過,兄弟姐妹之間,過於親密無間,事發被迫自殺的,光是陳嬌就聽說過數例。這些諸侯是代劉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當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覺來。本分一點的,則無不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一般這樣王室出來的翁主,王子,道德觀念也都有悖於常人,姐弟亂倫,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沒想到,劉徹居然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那倒沒有!不過他倒是耿耿於懷,惋惜她是劉家女來著。」那聲音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曾說過,要不是劉家女,其實是皇后的好料子。」
陳嬌差一點要噴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過頭微微咳嗽起來,太皇太后大為緊張,才問了平陽長公主一句,「平陽侯的病如何——」陳嬌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聲問,「怎麼,好好的忽然嗆起來了?」
有心人看無心人,怎麼看都有心,平陽長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劉徹的主意,再看陳嬌時,怎麼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對。
更有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不禁從心底升起來,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讓平陽侯這個病秧子之國的主意,該不會是陳嬌給弟弟出的吧?弟弟對陳嬌一向是言聽計從,愛護有加。兩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親跟前,可沒有說過陳嬌多少好話。萬一傳到了陳嬌耳朵裡,陳嬌懷恨在心的時候,對景給弟弟添上一兩句話……
想到自己因為欲行姑母獻美故事,累得母親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頓訓斥的事,平陽長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斂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關切之色,搶著問陳嬌,「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氣順出來就好了——」
直到陳嬌喘過了那口氣來,長壽殿內眾星捧月之勢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說了半天的話,漸漸露出疲態,王太后當著眾人的面,很是孝順,堅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飯,眾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陽長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過了幾天,劉徹從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飯的時候就告訴陳嬌,「大姐送進來兩個美人,我見了也還算喜歡,你領進永巷殿裡,安置一下吧。」
語氣當然很隨意——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做張做致。永巷殿內美人多了,還有劉徹出宮巡狩的時候看上帶回來的,陳嬌可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沒想到陳嬌一聽就沉下臉來,她重重地擱下了飯碗,反倒嚇了劉徹一跳。
「大姐這是什麼意思。」陳嬌說,劉徹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已經不再是一朵正在視線中綻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槍,銳利而冰冷,槍尖寒光閃爍,肅殺而鋒銳。「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她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