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太皇太后登上後位開始,竇氏一門就有了飛黃騰達的好日子,但畢竟太皇太后本人是從宮人中選拔出來的,出身並不顯赫,幾兄弟也沒有讀過書,竇長君還是從太皇太后發達後才開始練字。竇氏一門的老一輩,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宮中的時候隨著女官讀書認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蘊的一個了。
雖然在國家紊亂的時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也曾被高祖喊過,也曾被楚霸王喊過,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時候,大部分人始終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小一輩的竇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裡是有數的。除了一個竇王孫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沒一個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雖然竇嬰本人為人耿直方正,幾乎是從不給自己這個族姑面子,又幾次壞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從不曾擱置他太久,七國之亂後,梁王武護主平亂的功績不小,立他為皇太弟的聲音漸漸地就起來了,竇王孫卻不聽她的話,反對得很激烈。於是他沒了官在家閒住,可太皇太后還是時常賞賜東西過去,讓他的妻子進宮說話,等到漢武朝形勢一變,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裡。太皇太后這是縱容了竇嬰一輩子……
可就是再縱容他,現在也要傷心了,竇嬰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儒生禍國,那是說給底下人聽的,要不然趙綰、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師?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佈局伏筆,劉徹本人親近儒道,這都是老人家心裡有數的。
但親近儒道,節制外戚,為什麼要先舉諸竇的不法事?的確,竇氏子也不是沒有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過身之後,這些人是一定會吃苦頭的。但她就是捨不得,就是理直氣壯的護短,就是不講理,還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還是這一點——竇嬰也是仰仗著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捨不得,天然的護短本性,才能熬得過先帝一朝風雲詭譎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換作他不姓竇,光是激烈反對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讓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護短才起來的,又要去攻擊老人家的護短,這不是吃裡扒外是什麼?也難怪她傷心氣憤得絕口不提竇嬰,看來是已經對這個倔強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長公主揣測別人的心思不行,揣測母親的心思,那是手到擒來,太皇太后心裡的彎彎繞繞,她能猜著七成,陳嬌在這時候提起竇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往老人家的傷口上踩!她忙擰起眉頭瞪了陳嬌一眼,就要說話。
陳嬌卻不讓母親開口,她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語氣雖然和緩,但始終連貫,連一點縫兒都沒有露出來。
「說句誅心的話,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雖然可期,但也不能不為身後事做準備。您就是再不喜歡王孫叔叔,也得為竇氏留一個掌門人,免得您一合眼,阿徹就拿竇氏開刀立威,到時候娘和我就是要說話,也沒有王孫叔叔來得理直氣壯……」
這句話,也就是陳嬌這樣親親的外孫女敢開口了。大長公主都嚇得直皺眉頭,不悅之色深重得厲害,就是太皇太后,難免也有幾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歡聽到後事兩個字。
可陳嬌就是仗著她對自己的寵愛,明擺著就是仗著太皇太后不會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疏遠自己,這才大膽地將老人家最深的隱憂,擺到了檯面上來講。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皺,卻沒有露出不悅,沉思了片刻,才緩和地道,「嬌嬌,你不懂,還不是因為他已經指望不上了——」
竇嬰這一次做得最錯,就是不應該拿竇氏開刀,否則一個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會是予以力保的,可檢舉諸竇行不法事這一條提議,已經讓太皇太后對竇嬰死心:扶你是為了竇氏,連竇氏都不管了,還搭理你做什麼?
陳嬌看了母親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動作,大長公主這些年來聽女兒話聽得慣了,沒有一次吃吃過虧的,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吞下了口中的話語。
「祖母,再怎麼指望不上,他也還是姓竇,血脈是割不斷的,他有什麼不對,您要好好的教。竇氏、陳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時候還好,要是您一撒手,竇氏沒了靠山,還不知道要怎樣亂呢。就是我們陳氏,嬌嬌的幾個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這您也是知道的。」陳嬌輕聲細語,「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請王孫叔叔照應,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門客們再出息,也比不上一個親戚呀。」
提到陳氏的子弟們,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動,就是大長公主都被觸動情腸,露出沉思神色,陳嬌看在眼裡,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母親兩句:小時候你不教,榮華富貴又有何用?縱情聲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麼,最要緊人實在是不聰明,在前朝一點助力都不能給陳家,只會壞事,難怪到最後,兄妹情分已經那樣淡薄。
可也就體會到了太皇太后的執著: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沒有放著不管的樣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應。
所以,兩家就只出了這一個竇嬰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驁不馴又如何?女眷們也只好耐著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氣一輩子都不要緊,吃虧的到底還是竇氏。
想通了這一層,太皇太后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阿嬌見機閉嘴,倒是大長公主很有趁熱打鐵的意思,對女兒道,「也不必把王孫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須雖然不重用,但你二哥還是機靈的——」
連太皇太后都笑起來,「阿嫖,你也實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還不如指望王孫呢。」
話說到這裡,今天的工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陳嬌給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又陪著她說了幾句天氣,還叫了歌女來唱了幾首歌,侍奉老人家吃過午飯,又親自為她鋪了被褥,待她安歇了,兩人才退出長壽殿。大長公主還要去椒房殿,陳嬌卻止住了她,「也該回家了。」
她叮囑母親,「現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動的好時機。」
大長公主頗有幾分埋怨陳嬌的意思,「就你多事,還管竇氏做什麼,那群橫行不法的狂徒,連我都看不過眼,你還以為王孫真能在老人家身後護住他們?」
陳嬌再忍不住,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可以前見,所以看眼前真是處處危機,還是母親的眼界實在太淺了,這麼多年來處處勸諫,時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夠遠。
「前朝總是要有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的。」她疲憊不堪地說,「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們陳家,偏偏又的確是個幹練的人,有這個結交的機會,為什麼不做?」
還有一句話,礙於場合,畢竟是藏在了心底:讓田蚡飛揚跋扈,對陳家又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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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當天自然沒能如願去長壽殿,和太皇太后來一出『祖孫情深』的好戲。陳嬌回來叮囑他,「什麼時候,祖母見竇王孫了,才到你去請安的時候。」
在這之前應當做什麼,她沒有說,劉徹卻心領神會。
自從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獄之後,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裡,長壽殿送來的奏章,劉徹看都不看一眼,清涼殿裡就已經蓋了印送出去。平時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裡消磨時間,連帶著侍中們也被他疏遠了,可以說是徹底修身養性,韜光養晦起來。
陳嬌也沉得住氣,自己經常到長壽殿陪太皇太后說話,卻是絕口不提劉徹,好像祖孫兩個都忘記了,宮中理當還有一位男主人一樣。就是館陶大長公主入宮時,口中也不會帶出阿徹字眼,宮中的氣氛居然一片寧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是悄無聲息,少了個天子而已。
別人都忍得住,劉徹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陽長公主有點忍不住了,先見了王太后,「陳嬌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只怕還是自重身份,擺了架子,想逼母親求她們。」
王太后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別的事也就算了,這件事牽連太廣,她們母女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大體。只怕真的是時機未至,也難說的。」
平陽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看她的神色,卻是一點都不服氣。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說她,「知道你是急著立功,挽回和阿徹之間的難堪,但越是這樣,就越要小心才好。」
雖然帝后之間的衝突,幾乎不可能避免,但誰來挑開這層紙,肯定始終還是會得罪皇帝。平陽長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陽侯之國的事,令劉徹大為恚怒,雖然連番風雲之下,顧不得對大姐發火,但幾次在長信殿裡遇見,劉徹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平陽長公主被母親看出心思,雖依然有些蠢蠢欲動,但卻也終究沒敢和陳嬌作對,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這番對話傳到陳嬌耳朵裡,令她大為遺憾:「大姐始終還有一點腦子,不是蠢得無可救藥。」
忍不住感慨的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裡——也沒有第三個聽眾了,椒房殿內的宮人們,早已經被教得機靈而謹慎,楚服在進屋之前,更是已經遣退了閒雜人等。
大宮女動了動嘴,又嚥下了口中的話頭,陳嬌看見,笑道,「說吧,說錯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說,「娘娘,怎麼說,長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脈至親,哪有那樣容易疏遠……」
比起和平陽,和太后鬥,陳嬌似乎更應該沉下心來,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處,才是為後之道,否則只要她做錯一點事情,劉徹耳邊就要平添無數小話,始終是戰戰兢兢,走不穩路。
這道理陳嬌又何嘗會不明白?她笑了笑,輕聲說,「楚服你不懂,有些人,養不熟的。」
腦中那聲音也贊同地哼了一口氣,難得誇獎陳嬌,「這一世最開心,就是看你將那兩個賤人,擺弄得服服帖帖。」
陳嬌的笑意又有了幾分心不在焉,她動彈了一下,翻過身來,伏在地上,望著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雖有渴望和嚮往,但過了一刻,還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盤算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太皇太后召見竇嬰,那天下午,劉徹就在陳嬌的陪同下進了長壽殿去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頸,撫弄了很久,卻是久久都不曾說話。
後來又去了幾次,終於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臉,教了劉徹一句話,「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國如烹小鮮,你要前瞻後顧,慢慢地來。」
劉徹低頭受教,心悅誠服,「孫子這一次,辦得的確不漂亮。」
於是趙綰、王臧獄中自盡,竇嬰、田蚡免職,柏至侯許昌為相,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劉徹開始了他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