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衝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身邊是絮絮的低語聲,好像有人懷著擔憂,在她頭頂上交換著清淺的對話。

「娘娘雖不說身體健壯,但也一向平安康泰,一見那衛女,頓時就頭疼暈厥,說不定是衛女犯了她的沖呢。又沒準,是誰指使的巫者,就是為了魘鎮詛咒娘娘來的。身上帶了蠱,一見到娘娘就發作了……」

楚服,陳嬌想,是楚服的聲音。

往常從濃睡中醒來,她也很容易就會有這樣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但今天這感覺要更強烈得多。好像剛經歷過一場精疲力竭的徒步,在山野間跋涉了很久才回到軀殼內,雖然才睡醒,卻覺得虛弱無力,連眼皮都睜不開。

「區區一個謳者,哪有這麼大膽,敢詛咒皇后?」母親的聲音充滿疑竇,「衛女她人呢?」

「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楚服的聲音很低,寫滿了擔憂與惶恐。陳嬌忽然很想知道,這惶恐究竟是出於對她的擔憂,還是出於對自己前程的在意。「大家都嚇了一跳,長公主命人把她帶下去看管,現在恐怕還顧不上她。」

「太后和長公主怎麼說——這件事,沒有被阿嬌她外祖母知道吧?」在椒房殿裡,只要身邊還有別人,母親的口吻一直是很柔軟的,這是她身為岳家母的修養。陳嬌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這樣專斷而精幹,帶了些許狐疑,些許霸道的口氣。

這是大長公主,天下有數的高貴女人的腔調,也是一個維護子女的母親的腔調。

「沒有敢報到長壽殿去,」楚服連忙說,「太后派人來問了幾次,從口吻來看,對於娘娘的暈厥,不但非常關心,而且也感到很不解,很疑懼。」

接下來就是一些暈倒前後的瑣事細節。

陳嬌不再用心去聽,而是退回到了識海深處,在一片荒蕪中仔細地探尋著,尋找著從來和她形影不離的聲音。

她一直沒有想過聲音會有怎樣的長相和穿著,雖然她和聲音,應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但陳嬌心裡還是執拗地認定她們應當有所不同,而直到此時此刻,那聲音似乎已經消失無蹤,沒能在心底留下一點痕跡時,她才發覺她連問都未曾來得及問,她想知道她愛穿什麼紋飾的深衣,梳什麼樣式的頭髮,戴什麼質地的步搖。她和她的喜好也許應該相似,但根本來說卻毫無相同,她愛劉徹,太愛太愛,她總覺得她是為了劉徹回來,而不是為了自己。而陳嬌從來不知道少了這樣一個聲音,這樣一個除了一點漸漸失效的先知之外,並不能給她多大好處的聲音,她會如此茫然失措,好像重又回到了孩童時代,立於繁華市井之間,卻茫然得連該去向何方都不知道。

「你在哪裡?」她想,「你要拋下我一個人?」

那聲音過了許久,才從心湖底部發出了一聲嬌弱的呻吟,她一向是尖刻而幽怨的,偶然間也會有些嬌憨任性,但陳嬌發覺,她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脆弱。

「是衛女。」她朦朦朧朧地在陳嬌心底呻吟,似乎有個半睡半醒的美人,正在床笫間肆意地舒展著身軀,「你沒有發覺嗎?衛女進來那一刻,我、你……我們就開始振了。」

震?振?

陳嬌細心尋思,沒過多久,便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你是說……」

「我是說,她腦袋裡,也有一個她。」聲音乾淨利索地下了結論,「她一動,我也就跟著振。」

形而上的東西,一向是玄之又玄,陳嬌對於鬼神之事,多少是半信半疑的。她問過那聲音地府的事,卻又並不盡信,雖說大家都講究「事死如事生」,但礙於她自己的經歷,她是不大信的。

不過有了一個她,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衛子夫?聲音一說出口,陳嬌就已經信了十足的真。

「她還回來做什麼呢?」她居然有幾分好奇,「難道從前還沒有贏夠,這一世她還想再贏我一次?」

聲音的回答冷硬無情,滿是冰冷的怒火,這麼多年之後,這麼多次的談話之後,她還能如此怒氣十足,著實令陳嬌印象深刻。她硬邦邦地說,「這一回你要是再輸,就別再做人了。」

的確,不知道的時候,輸給衛女,還算是非戰之罪,如今她要是再輸一次,真是到了地底下,都沒臉見先人。

陳嬌不禁又露出了一絲苦笑,她輕聲說,「贏哪裡是什麼問題,問題只在於,該怎樣去贏。」

忽然間又想起韓嫣問她的那句話。

事情過了有一段日子,可那個高大秀朗的侍中,站在他身側,以那樣一種透著隱隱關懷,隱隱渴求的神色,開口詢問的那一句話,的確是問到了她的心底。

快樂似乎的確也不是問題,問題只在於,現在是不是快樂的時候。

衛女也是再世之體,似乎的確會讓形勢變得更加複雜,又似乎並不足以改變大局。

不論結果是哪一個,也都要陳嬌醒來之後,才能繼續這一盤對局。

陳嬌於是用盡全身力氣睜開眼去,迎接了一室搖曳的燭光。

她沒想到居然是劉徹第一眼看到她醒過來,沒想到劉徹居然就陪在她身邊,只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嬌嬌!」見到她醒來,劉徹一把就攥緊了手心,陳嬌這才發覺原來劉徹居然一直握著她的手。

她沒有受寵若驚,但的確始料未及,多添了幾分茫然,扇子一樣的睫毛上下一眨,就眨出了無數關心的詢問,劉徹將她抱在懷裡,半是撫慰,半是護住她不讓大長公主的關心聲淹沒,而陳嬌也的確恨不得再退回濃睡中去。

好不容易,才使得大長公主和劉徹相信,自己一天都感到不大舒服,在殿中已經睏倦得厲害,又由太醫扶過脈,證實了從脈象來看,的確沒有大礙之後。大長公主多少帶了失望地退進了偏殿休息:時辰已晚,宮門已經下鎖了。

陳嬌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母親還是盼望著壞消息後跟一個好消息,如果是有身孕的人,隨時暈厥,也不是什麼說不過去的事,只可惜等待她的當然又是一場失望。她只盼著劉徹不要這樣想,多少可以給這已經很漫長的一天,一個安靜的結尾。

劉徹果然不曾這樣想,他畢竟年紀還輕,只是一心納悶,以陳嬌的健康,為什麼會忽然在長信殿暈厥過去。

「這個衛女,大姐已經把她的出身給我詳細說過了。」他就和陳嬌商量,「是個最平凡的陌上百姓,一家人都是長安城裡的住民,沒有人和山野間的蠱民有什麼關係,就有,也不至於害你。」

以衛女和她身份上的差距,陳嬌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逃不過族誅不說,徒然便宜的只有賈姬。

但賈姬當然又不可能接觸到長公主府裡的衛女,再說,她又不是開了天眼,怎麼能夠知道劉徹一定會臨幸這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

怎麼想都想不通,但陳嬌忽然暈厥,這件事背後一定也有個解釋,劉徹怎麼想,都覺得這還是巫蠱詛咒之術。

越想越覺得不安心,把陳嬌抱得越緊,想來想去,索性說,「我看還是族了衛女一家吧,如果是他們弄鬼,族滅後,在地下自然也會被爹和祖先們鎮壓,不會上來作祟的。」

陳嬌不禁哭笑不得。

只要她點一點頭,衛氏一族也就這樣在世間煙消雲散,不會激起任何一點波瀾。為了害怕惹起劉徹的懷疑和自己的不快,平陽長公主是決不會說一句話的,別人自然更不會理會這種升斗小民的生死。

以她現在的身份,去對付衛女,真好像成年人對付一個小嬰兒,連一點力氣都不用出,伸一隻手指,就足夠碾死螻蟻般的衛家人了。

一時間不禁又想到了衛女腦中的那一道——縈繞的聲音。

如果只是衛女本人,她是會留下她的,衛女再有手段,也決不會是陳嬌的對手。

但現在她的對手也有了一個幫手,這個幫手還活得比她的幫手更久、更風光,她給衛女帶來的助力,也許會比自己的聲音更大。

養虎為患的故事,陳嬌也是聽說過的。也許在轉眼之間,劉徹就會被衛女吸引,他的寵愛會轉移過去,令得衛女成為一個極速成長的,自己所無法撼動的對手,而後不論陳嬌的手段有多非凡,她也即將重新住到她的長門園中去,得回她的失敗,她的寂寞和她的屈辱。

而要抹煞這所有的一切,只需要陳嬌輕輕的一句話,輕輕地一推。

她又轉過眼去看劉徹。

劉徹正關切地看著她,他剛從宣室殿過來,身上還穿了隆重的禮服,頭頂戴著華彩的髮冠,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中意自己,但陳嬌畢竟還是可以肯定,劉徹是看重她的。他也不吝於表達自己的看重和寵愛,在目下,沒有誰能超越陳嬌在劉徹心中的地位。她是他的結髮妻,他的知音,他可以信賴的人,她瞭解他的志向,他的野心,也發自內心地相信他能夠做到……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她特別的地位,在現在,劉徹心底的第一位,是她陳嬌無誤。

而她的這句話,這一推,將會辜負這個到眼下為止,並沒有對不起她一點的男人,她的夫君。不論從前如何,現如今,他是嶄新的他,陳嬌也不是從前的陳嬌,他沒有傷過她的心。

那聲音於是在陳嬌耳邊浩然長歎,可除了歎息之外,她竟一反常態,一語不發。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