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

衛子夫到底還是在永巷殿裡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陳嬌還是一貫賢惠大方,推說自己早就有些不舒服,倒和衛子夫並沒有太多的關係。既然如此,有過一場短暫承恩,衛子夫自然要到永巷殿內居住起來。

卻也非常識相,自從進了永巷殿後,幾乎足不出戶,見到賈姬都要跪下來問好,口稱夫人,看來,是還把自己放在了謳者的身份上。

劉徹本來就並不大在乎衛子夫的生死,阿嬌既然說了和衛女無關,他也就把衛子夫拋到了腦後,畢竟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連身量都沒有長成,是很難吸引帝王的心思的。

朝事有太皇太后把穩,丞相與太尉都是四平八穩的老莊之徒,國家自然沒有太大的動亂。諸侯王們能把老人家請出來鎮場面,一個個都心滿意足,也不敢過分鬧事,漢室內外,就顯得分外的平穩。

劉徹漸漸地就有些懈怠政事的樣子,平日裡朝會還是去的,但也就是坐在上頭裝裝樣子,下了朝迫不及待,不是在清涼殿玩樂,就是同一群伴當呼嘯來去,到城郊四處遊獵,隨著時間的逝去,他對陳嬌的依戀也漸漸有所退潮。陳嬌終於有時間拿出來陪伴太皇太后,也和一些皇室女眷來往。

太皇太后年紀雖然大了,但精神卻還頗為健旺,現在她一天有一個時辰,同許昌、莊青翟等人坐而論道,也有讓陳嬌旁聽的意思,卻為陳嬌婉拒。「後宮的事就夠多了,前朝的事還要管,沒有那麼多心思。」

老人家也不勉強,「也罷,時間還長著呢,耳濡目染,等到你上場的時候,自然也就懂了。」

這話說得略微明白了一點,但長壽殿中的事,就不比椒房殿和長信殿、永巷殿中的對話,很容易傳開去被有心人知道。老人家母儀天下,算來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經營,早使得她的長壽殿風雨不透,連水都潑不進來。

「阿徹還年輕嘛,」陳嬌笑嘻嘻,「不要說我還沒有消息,就是賈姬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難說的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

太皇太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能一下就讓陳嬌生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出來,再說,劉徹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是,並且從來都不夠聽話,但也的確雄才大略,是個合適的天子。

想到自己已經年近古稀,不免有感慨,「不知道閉眼之前,能不能見到你和劉徹的嫡子,讓我抱一抱我的曾孫。」

恐怕是難了。

從前這個時候,宮中也不是沒有美人承恩,陳嬌當然從來都沒有妄想過自己可以約束劉徹的寵幸,那也就是天子幼小,外戚臨朝,國將不國的時候才有的美事了。但她還是會折騰的,至少會把自己生育第一個兒子的願望展現出來,而劉徹同王太后也都選擇了成全她的執著。

現在她就換了口吻,「您別擔心,賈姬的孩子,還不就是我的孩子?」

見老人家面有不快之色,只好悄悄把話說破,「先抱到膝下來,等到嫡子生育之後,再說嘛。」

這緩兵之計,應對太皇太后已經足夠,她面上的不悅漸漸消散開來,又化作了親暱的責怪,老人家輕輕拍了陳嬌肩頭一把,「蔫壞,真是蔫壞。」

祖孫兩個又說了幾句貼心話,館陶大長公主就帶著隆慮長公主,一道進來看太皇太后,沒過多久,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淮南王翁主也都相繼到來。

人多就熱鬧,老人家的心情自然更好,謳者們唱過歌,她還讓雜耍伎人演雜技給大家看,一邊興致勃勃,要大長公主形容給她聽,眾人的歡呼雀躍之聲,幾乎都要把長壽殿的屋頂掀翻。

「家裡幾代人都在身邊侍奉,」雜技完了,太皇太后猶道,「這才真叫天倫之樂。」

又自歎息,「可惜,沒有娘家人在一邊說話,終究還是少了一份熱鬧。」

雖然出嫁也有五十多年,兩兄弟都逐一逝去,但太皇太后對竇氏的回護,依然是眼看得到的。

陳嬌便見機道,「祖母,魏其侯可也是您的娘家人,他的生日就在下個月,現在他無職在家閒居,又沒了皇戚的身份,心情自然鬱鬱。祖母是最寬宏大量的,這一歲的生日,何妨就賞他一份大禮呢?」

太皇太后神色不禁一動,她不置可否,「這麼高興的時候,咱們還是不提他了。王孫一輩子什麼都幹不好,最擅長就是掃興。」

大家都笑起來,淮南王翁主掃了陳嬌一眼,笑盈盈地道,「皇伯祖母,您這話還是太過謙了,七國之亂的軍功可是實打實的,魏其侯是竇氏一門最傑出的子弟,您都看得這樣嚴苛,倒讓我們這些劉氏宗親,都要跟著自危起來了。」

她一貫討喜,雖然並不經常進來侍奉,但在長壽殿裡也還算有一點臉面。回太皇太后的話,雖然稍嫌僭越,但也不算過分抬槓。老人家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倒是陳嬌不禁望了劉陵一眼,見劉陵對自己盈盈一笑,她也回了一個微小的笑。

這也的確是個聰明人,長袖善舞,不論是長壽殿、長信殿,都敷衍得很好,現在又賣了個人情給椒房殿……就看她的手,會不會插到永巷殿裡去了。

牽扯到竇嬰,幾個長公主都沒有說話,在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不能說魏其侯的不是,但王太后拉扯武安侯,是不遺餘力的,武安侯雖然撤職閒居,但也就是安分了幾個月,這一向經常出入宮廷,和劉徹說話議事——卻依然當紅得寵。恐怕將來等到劉徹掌權的那一天,丞相這個職位,已經非田蚡莫屬了。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她們樂見田蚡上位,但竇嬰也不可能為難到這些金枝玉葉,反正皇家親貴,不論誰在丞相位上,對他們來說也都差不多。劉徹登基才只有兩年,現在還不到為將來計的時候。

太皇太后一時沒有說話,大長公主笑了,「好啦,嬌嬌也真是的,該怎麼辦,你姥姥心裡有數的。享樂的時候,咱們不談正事。」

一聽大長公主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想起來,就沖平陽長公主問,「聽說你進獻了一個歌伎進宮,想必是色藝雙絕吧?怎麼樣,今日能讓她來唱一曲?」

提到這個衛女,平陽長公主就是滿心的不自在。

事發當日,陳嬌就暈厥在她身邊,當時自然是慌亂驚疑的,事後回過味來,就覺得自己似乎又蒙上了一層可怖的嫌疑。雖然陳嬌本人似乎沒有多想,就是弟弟也都沒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嫌疑上去,甚至還把衛女收入了永巷殿裡。但此時再想到她,平陽長公主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沒有運氣了。

是真的沒想著獻美,不過是隨手安排的伎樂招待弟弟,這個衛女,是令她不但又一次得罪了陳嬌,還無形間給將來受制於人,埋下了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伏筆。陳嬌的暈厥決不是可以假裝出來的,萬一有巫蠱的議論,憑著兩姑嫂之間的幾次不快,長公主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上的嫌疑將會很重。

「就是個身量都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她興致缺缺地說,「歌聲也不過那麼一回事,現在永巷殿內居住——」

陳嬌見太皇太后露出吃驚神色,忙就中緩頰,「祖母要聽,就讓她來唱好了。來人,傳衛女入侍。」

長公主這才發覺自己的口吻,對祖母很不大恭敬,很有駁她面子的意思,忙又請罪,「孫女失言了。」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皇太后不過淡淡一笑,也沒有多說什麼。平陽長公主卻很熟悉祖母的脾氣,不禁大有後悔之色,越發更遷怒於衛女。

她的心裡想些什麼,陳嬌當然是看不到的,但不過多少也能從面色上推測出一點端倪,她為平陽長公主所取悅,心情居然大好,啜了一口蜜酒,便偎在太皇太后身邊,和她說起了貼心話兒。

衛女沒有多久就進了長壽殿。

她實在還很幼小,雖然已經承過恩典,但看上去依然像是一朵沒綻放的小花骨朵兒,眉眼固然精緻,但氣質怯懦卑微,除了一頭烏鴉鴉的長髮,並沒有多少惹人注目的地方。說得刻薄一點,身上就是套了錦緞,看著也不像是主子。

館陶大長公主還是第一次見到衛女,她原本微皺的眉頭,一下就舒展開了,笑著看了陳嬌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這麼一個小丫頭,難怪你容得下她。

平陽長公主卻是滿心的不自在,橫了衛女一眼,卻也沒有出面拆台,畢竟是她手底下出來的人,雖然沒有大用,但總算是半個自己人。

至於幾個貴人,就更沒有把她當一回事的了,待得衛女手中抱起了琵琶,唱起了《有所思》之後。便紛紛彼此低語說笑了起來,館陶大長公主和太皇太后說了幾句話,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唇邊也躍上了少許笑意。

劉陵和隆慮長公主、平陽長公主說起了今年避暑的事,一群人裡,唯有陳嬌很用心地在聽衛子夫唱歌。

她的歌聲說不上多麼動聽,聲音是珠圓玉潤,但年紀還是太小,歌藝並不精純,在調上,卻沒有多少感情。總之孩子年紀還小,想到這一點,種種表現,就有了她的緣由。

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介意這麼一個卑微的歌女,就算是自己,恐怕都不會把她特別當一回事。

前提是陳嬌心中沒有這來歷玄妙、可以前知的聲音相隨,而考慮到這一點,陳嬌就覺得很有意思。她被衛女反衝暈倒,而衛女卻沒有一點異樣……

難道她對自己的不對,竟是一無所覺?

或者是感應到了陳嬌的興味,衛子夫於輕聲吟唱之間,也望了陳嬌一眼,這眼神是純摯的、是純潔的,好像一頭小鹿,擎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說陳嬌是一泓深潭,衛女就是看得見底的小溪,又有誰會把她當一回事呢?

陳嬌便很好奇,這個衛女,究竟是沒能感覺得到她的特別,還是僅僅因為在如今這幾年,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有更多的對策,所以才索性來了個裝聾作啞。

畢竟實力對比,實在是太懸殊了,陳嬌要她一門滅族,不過是手掌翻覆之間的事。

她便沖衛子夫親切地笑了笑,誇獎她,「衛女唱得挺好。」

衛子夫微微一顫,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口中的歌聲,也微微慢了一拍。

平陽長公主望過來一眼,倒是笑了,「嬌嬌要是喜歡,讓她天天唱給你聽。」

陳嬌擺了擺手,不以為意,「我又不愛聽曲子,倒是母親家居無聊。衛女唱得這麼好,不知道有沒有姐妹呢?若有,想來也是唱得極好的。」

這一次,衛子夫的水眸之中,終於掠過了一絲異樣的光彩,她望了陳嬌一眼,陳嬌於是又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

衛女低賤卑微的出身,實在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