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室

椒房殿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劉徹幾乎都能感覺得到薄汗在週身凝固,卻又被新一重汗液衝落,這一重汗,卻有別於方纔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從他心底滲出,又冷又粘。

他望著陳嬌,好像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幽靜端麗,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陳嬌還是第一次對他提出了一點要求。

驅除匈奴,是幾代人的心願,可這心願又是這樣的渺茫,劉徹雖然自視甚高,卻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樁偉業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與他一定能夠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

從少至大,他的雄心一點點養成,但天下間卻沒有人將責任放在他的肩頭。大漢子民期待的是輕徭薄賦,大漢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無為而治。劉徹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騰來得更好。天子賢明與否,其實子民們官員們,也根本都感覺不到。是個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將會永遠都念著劉徹的好。

身為天子,劉徹也早就習慣了他身邊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求於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變革,是因為不變革,他難以得到自己的歡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沒有軍功,武安侯根本無法上位為相。

韓嫣重視邊事,希望出征,是因為他一家從匈奴來附,邊事本來就是他晉身的最好階梯。匈奴是他的抱負,也是他功成名就,擺脫佞幸之名的青雲大道。劉徹從來沒有以為韓嫣戀慕過自己,他畢竟太聰明,明瞭身邊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願奉上自己青春的肉體,所求的無非是榮華富貴四個字而已。韓嫣要比他們都受寵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至少上進得多,還想要做一點實事。

至於孔安國、趙綰等儒生,為的是弘揚儒道,也是為了把朝中的黃老之徒、尸位素餐者頂掉,自己攀爬得更高……這些人在想什麼,他都明白,也正是因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歲的年紀,把這麼多心腹拿捏在手心,為他所用。劉徹知道自己憑借的是父親留給他的傳家寶,身為天子,他所天然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他也已經想過他要用這些權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沒想過陳嬌居然真的會關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輩,父親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沒有被大用的野心。兩個兄弟,陳嬌自己都多次說過,「只要不給我惹禍,給陳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劉徹要做什麼大事,陳家都根本無法提供一點助力,當然也就沒有青雲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機會。

後宮女子出身低微,縱使賈姬的家人,因為女兒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點恩封。但不論是從寵幸還是從家世來看,後宮內現在沒有——劉徹想以後也或者不會有一個女人,可以和陳嬌爭鋒。

劉徹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罷,和陳嬌又有什麼關係呢?祖母又不是呂氏,不可能再行廢立。她只要在後宮裡安閒地過自己的日子,安撫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夠了。劉徹指望的本來也就只有這麼多。

她對他說,「誰能助你,我就永遠都不會和他作對。」

她說,「我想助你高飛。」——他感動,卻沒有太當真。漂亮話人人都會說的,陳嬌也當然不會和韓嫣作對,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絕路,都不會和人作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越來越疼愛、憐惜這個和他一樣,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絆絆,時不時受些委屈的妻子,才會有意地打壓、疏遠大姐,為的就是幫助陳嬌立威……

但在這個時候,劉徹不能不把陳嬌的話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陳嬌冒著觸怒自己的危險,說這樣一句對自己沒有好處的話,只能是真心為了他著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這一生注定開創的是不世偉業,收復河套驅逐匈奴,將大漢天威遠揚於萬里之外,這樣虛無縹緲,睽違百年的夢幻,能在自己手中實現。甚至她是熱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於玩樂,才要戳他的心窩,來激起他的雄心與壯志。

劉徹忽然就覺得他還是對不起陳嬌,在陳嬌跟前,他似乎永遠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經很疼愛她,已經太疼愛她,但她對他的愛,似乎永遠比他對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帶保留。

在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連母后都不會全心全意只為了我,她還是要為大姐,為舅舅們的權勢考慮。可只有嬌嬌,她心裡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著我。」

陳嬌也的確從來沒有為家人要過一點好處,連館陶大長公主對劉徹提過幾次,她都要用言語岔開。劉徹當時沒往心裡去,現在想起來,兩相映證,心裡只有更洶湧。

他便俯下身來,在陳嬌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好了,嬌嬌,我沒有忘,我不會忘的!朝堂上的事,我心裡有數!」

往常他總很喜歡緊擁住陳嬌,粘她粘到一點空隙都不願意留,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劉徹卻只有緊握住陳嬌的手,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平復感情上的波濤。

陳嬌卻安然得很,好像劉徹既然沒有消沉意氣,她便已經放了心。對劉徹的凝視,她不過嫣然一笑,春冰一樣銳不可當的鋒利,也和春冰一樣,輕易地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劉徹望住她,心裡居然有一點害怕。他想把陳嬌緊緊擁在懷裡,甚至是吞吃進去,如此一來,才能避免最微小的,令二人分離的可能。

可這情緒對一個帝王來說,畢竟不大體面,而陳嬌本人又是如此閒適,他畢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頭臉埋在陳嬌肩頸裡,又和她說了幾句心事話。

「還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劉徹還是第一次對陳嬌這樣具體地提起前朝的事情。

從前他雖然也把陳嬌帶在身邊,帶到清涼殿裡,但陳嬌不問,他從來不說。把她帶在身邊,其實就是為祖母帶一雙眼睛。

「雖然韓嫣、孔安國都是能夠使用的人才,但總覺得他們少了些東西,沒有周亞夫、韓信、賈誼那樣的國士風範。」劉徹低聲說,「就是人才,也都需要磨礪。但匈奴人蠢蠢欲動,李廣又實在老了——」

的確,世間無須磨礪,一出手就是連番大勝,從此扭轉局面,定鼎天下的將星,那都是有定數的。百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兩個,數十年前,有霸王項羽、齊王韓信,而數十年後,漢室的將星逐一凋零,可軍臣單于卻依然活著,劉徹是直到自己親政以後,有了雄心以後,才有了求才若渴的感覺。

也難怪他的侍中群最近是越來越廣闊了,又再三徵召天下賢才入覲……真要選官,選來選去,不是列侯就是豪強,真正的人才往往都在山野間隱藏,劉徹也只有用這樣的辦法,來搜求人才了。

陳嬌眼神不禁遠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在心底感慨。

「真是天生的天子,還這樣年輕,連我都要以為他是真的忘懷了壯志。祖母會怎麼想,那是不用提了。」

心底的聲音過了半晌,才艱澀回答。

「原來看得懂和看不懂相比,景色居然差這樣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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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又平淡地過了下去,等到盛夏的時候,大長公主再入宮陪伴太皇太后時,就和陳嬌提起來。

「賈姬的家人想要進宮同賈姬說說話。」

在長壽殿內,母女兩個說話一向是很隨意的,太皇太后靠在竹榻上,享受著宮人們扇出的微風。陳嬌和大長公主在下頭對坐,聲量都沒有刻意放小。

賈姬既然是宮女出身,家人當然也都是陌間百姓,父母不過霸陵一對農人夫婦而已,據大長公主所說,都沒有見過什麼世面,老實巴交,乍然富貴,早已經歡天喜地,天天給祖宗上供磕頭。

還有一個妹妹,年歲也並不大,人倒是有幾分機靈氣,聽說和賈姬長得很像,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

恐怕是聽說賈姬有了身孕,心思活動之餘,也想跟著把小女兒送進來,來個姐妹共侍吧。劉徹本來倒不大喜歡十三四歲的豆蔻幼女,偶然幸了個衛女,真是把一群人的心思都幸得浮動起來了。

「您是怎麼回的?」陳嬌就問。

大長公主唇邊頓時掛起一絲冷笑。「才顯了懷,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拿自己做皇親國戚看待了。我看,等賈姬成了夫人,再讓他們入宮覲見也還不遲。」

按賈姬眼下的聖眷來看,只有生個長子,並能成活,才有封夫人的可能了。大長公主這還是要顯擺自己的權勢和威風,以便達到彈壓賈姬的目的。

陳嬌漫不經心地一笑,「這又何必呢,賈姬一定也很思念家人,家人想要請見,就讓她們見吧。」

大長公主面上掠過一絲不服氣,還想要在說什麼,太皇太后閉著眼出聲了。

「阿嫖,你雖然年紀不小,但見事真不如嬌嬌明白。威風不是在這地方擺的……讓他們進來見一見賈姬,也好。」

雖然語氣輕緩,但已經一錘定音,大長公主一句話都再沒有多說。

陳嬌唇邊才掛上笑意,正要開口,太皇太后又說,「不過,嬌嬌心裡也要有數,阿徹最近不去宣室殿、清涼殿了,我也懶得說他,不過,他也應該在椒房殿裡多待幾天了。」

她也只好和母親一樣,斂容肅聲應了,「是。」

太皇太后就好似一頭眠龍,雖然又老又瞎,但宮中還真很少有什麼事兒,能逃得過她的掌握。

帝國又何嘗不是如此。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