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官

過了幾天,大長公主果然安排了賈姬一家人入覲。

正好劉徹從朝會回來無所事事,天氣又實在是太炎熱了,也無心出去遊獵,便到椒房殿裡來粘陳嬌,兩夫妻剛剛在廊中下過一盤棋,陳嬌自然被劉徹殺得丟盔卸甲,大敗而歸。

「如今天下博戲流行,弈戲反而零落,真是天下大不幸。照我看,這縱橫十幾道之間的學問,倒是要比棋盤本身更深得多。」劉徹興味盎然,手裡還拿著棋子向陳嬌感慨。「把棋子看做城池,天下大事,也就是一盤棋啊!」

也就是像劉徹這樣,心心唸唸著他的軍事大計的人,才會連一盤棋都要想到天下了。

陳嬌笑著說,「要真是一盤棋就最好了,阿徹棋力高明,殺我不在話下,恐怕侍中中也沒有多少人可以贏你吧?」

劉徹悻悻然,「除了韓嫣有這個膽子,誰敢贏我?」

見阿嬌眼神流轉,他又加了一句,「嬌嬌雖然敢,可你又如何能贏得了我。」

帝后便同時輕笑,陳嬌補了一句,「那是天子不知道讓著我。」

這才漫不經心地將眼神投向了階下等待許久的賈家人。

大長公主出身富貴,多年來眼力倒是練出來了。賈姬的父母落在陳嬌眼中,也就是「鄉下農者」這四字考語。縱使已經衣錦褲繡,但不論是神態還是膚質,又或者是那雙醬褐色骨節粗大的手,依然是透露了他們的出身。

倒是賈姬的妹妹,看著倒的確是氣質清靈,雖然膚色微黑,但眉清目秀之餘,體態也很有賈姬的窈窕。腰臀間曲線乍放還收,就是陳嬌的眼神落到上頭,都不由得要頓一頓,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遲上一刻,才滑得開。

她待這一家人倒是很和氣的,並不打算因為他們的出身而有所輕視。陌間百姓一朝得勢,沒準就能翻上雲頭,這故事在漢室後宮中,的確也屢見不鮮。

「也有多年沒見到賈姬了吧?」陳嬌甚至還很好心地給了賈女一個露臉的機會。才問了幾句話,就說。「長者們口音太重了,說話含糊聽不清楚,賈女來回話吧。」

劉徹一路保持沉默,在邊上似笑非笑,看得出來,對賈姬這一家人,並沒往心裡去。

也對,承恩過的女人,如今少說也有幾十個了,要是個個的家人過來,他都給官給爵的,後宮豈不早就亂得不可開交?

陳嬌心內微凜,不免和那聲音感慨了一句,「畢竟是天子,看著撒手不管,其實對未央宮裡的事,心裡也都有數。」

賈女便抬起頭來,大膽地迎著陳嬌的目光回話。「自從姐姐入宮,五年來沒能見到姐姐一面,全家人都思念得很。謝陛下、娘娘隆恩,准小民全家入覲。」

談吐倒頗為文雅,從她的言行舉止看來,對入覲時必須換上的這一套禮服,她也並不生疏,不如雙親雞手鴨腳,將深衣坐得中線都歪了。賈女身上這一襲深衣,非但強調出了她窈窕的身形,更是周周整整,連雙手併攏時候,兩袖的團花都對得嚴絲合縫,看得出來,她必定經過一番調.教。

看來,母親對衛女偶然得幸,還是有幾分耿耿於懷,卻不是因為衛女,多少是有些和平陽長公主爭風頭的意思。

豆蔻少女嘛,也並不少見,衛女就算再出色,難道還能艷冠群芳不成?

「嗯,你姐姐在永巷殿裡住著,本來要過來服侍相見的,不過,她身體沉重,就不讓她出來了。你們入永巷殿時,固然不要拘束,但也要留心不要喧嘩,免得賈美人情緒激動,不利於肚子裡的龍種。」陳嬌又隨意囑咐了幾句,就笑著望劉徹。「陛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劉徹早就擺出了一臉的不在意、不耐煩。當著陳嬌的面,已經心不在焉,走神到了天邊。得了陳嬌一問,才回過神來,唯唯諾諾,「你囑咐幾句也就夠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明擺著是被打擾了和陳嬌的取樂,心緒不佳。

賈家人只好回過身去,恭敬地退出了椒房殿。賈女當然要等父母先走——

陳嬌瞥了劉徹一眼,見他的眼神,不免還是落到了賈女腰臀之間,就笑著打趣他,「還以為你要不高興到什麼時候呢,還不是看上了賈女?要喜歡,讓她也進宮來,姐妹共侍,也讓我們陛下享一享人間艷福。」

姐妹共侍一夫,在漢室也不算新聞了,劉徹自己就有四個兄弟,和他又是兄弟,又是姨表親。賈姬如今怎麼也算是當紅,想要拉扯妹妹,算是題中應有之義,陳嬌又這樣肯成全,她想劉徹就算對賈女沒有太多興致,總不至於會把這一份送到口邊,略帶辛辣的茱萸小點,給推到一邊去。

不想劉徹居然還真的露出不快,「多看幾眼而已,要是每一個流連關注過的少女,都要收入後宮。未央宮遲早人滿為患。」

難道居然不是如此?陳嬌吃驚地看了劉徹一眼,這一眼就又讓劉徹心虛起來,雖然她沒有說話,但少年天子想了半日,還是氣鼓鼓地道,「你看我們幾次一起出去,在長陵那一帶,可也不是沒有農家女給我眼風。」

不過無論如何,他在美色上,也實在難說克己兩字。

陳嬌忍俊不禁,不和劉徹爭這種事,她低下頭拾掇棋子,「好好好,還下不下棋?」

劉徹也就放開這個話題,和陳嬌商量,「賈姬入宮五年,不得見家人一面。這還算好的了,聽母后說,未央宮中有些老宮人,入宮十多二十年,也見不到父母。今年趕不及了,我看明年開春,可以採選一批新人進來,老人們放一點出去。」

難得關注未央宮裡的事,其實還是因為宮人們多半都是文景年間留下的老人,遊目四顧,新鮮容顏除了陳嬌特地提拔到椒房殿裡的那些,還有長信殿中的一群少女外,也實在不多。劉徹貴為天子,有時候想要臨幸些新美人,還要去織室浣所裡找。

陳嬌睫毛微微一顫,落子的手也禁不住一頓,她按下心底那聲音所發出的一聲短歎,安靜地說,「也好,等過了新年,就可以著手來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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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賈姬罕見地出來椒房殿,向陳嬌問好。

暮春三月摸出來的身孕,現在正好是「七月流火」,秋老虎雄風不減,她是特地等太陽下了山,天氣轉涼,才扶著宮人的手進了椒房殿。

才四個月工夫,肚子就已經渾圓堅挺,衣裳還薄,看得出來賈姬的肚子更像是時漏,頂部透了尖。陳嬌頭回見她就看出來了,現在再看更明顯,她比賈姬都高興,「都說肚子尖好生兒子,看來這一胎是個小皇子呢。」

賈姬氣喘吁吁地在陳嬌下首坐下,雖然入夜了,但一路過來,額前鼻尖還是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謝娘娘吉言!」

畢竟有了身孕,雖然看得出來,已經處處小心,但言行舉止,是要比從前都放肆得多了。

陳嬌不動聲色,也真的不以為忤,她和氣地責怪賈姬,「身子沉重,出來就應該和我說一聲,借輦車一用。從永巷殿走過來,路途遠著呢。」

賈姬面露赧色,「小女身份低微,哪配得上在宮中用輦呢?娘娘雖然寬大,但小女也不敢忘記本分。」

就又和陳嬌說了幾句瑣事,謝過了她時時送來的賞賜,繞來繞去,繞得陳嬌都困起來,才不好意思地道出來意。「家中就有一個兄弟,如今也有十七歲了,還沒有正經營生,父母日夜都不放心……」

賈家人進宮,原來是想說這件事——這是為兄弟要官來了。

陳嬌揚起眉來,又看了賈姬身邊幾個老公認一眼:這都是太后的心腹。

腦海中那聲音就笑著說,「你看,後宮女人,幾個不賤?孩子都沒生,就把自己當個夫人了。這還好劉徹連眼尾都懶得看她,要是再給了三分顏色,豈恐怕她都要在宮裡開起染坊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想,「不讀書不識字,能有多少見識?知道謹慎做人,都算她聰明了。我就是不懂……母后怎麼一聲不出。」

雖然也劃撥了幾個老宮人送到永巷殿裡去,但也是為了避嫌,也是因為她和賈姬的關係,還用不著下人來提醒維護,陳嬌可沒有在賈姬身邊安插什麼心腹。送過去的宮人偶然會和楚服咬咬耳朵,也就是偶爾而已。倒是王太后更看重賈姬很多,加派了三四個經過事情的老宮人,把賈姬居住的小宮殿,護得風雨不透。

聽說賈姬一向也很尊重這幾個老宮人,有了什麼事情,很多時候都會問過老人的意見。雖然對椒房殿也是言聽計從,但她想走兩頭討好的路線,卻是毋庸置疑。

陳嬌最不明白就是這點:孩子沒落地就來為兄弟要官,賈家人不明白宮中規矩,也就罷了,賈姬出身低微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麼太后身邊的老宮人卻不肯出言點醒呢?

如果誕育了皇長子,能夠平安養到一歲兩歲,賈姬是肯定要封夫人的,到那時候,按照規矩,不必一句說話,她兄弟至少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跑不掉。現在就來要封,就是陳嬌開口,劉徹也給了,等到賈姬封夫人的時候,官位也不能再往上升了。那還不如索性等一等,事情辦得還更漂亮。

都是婆媳,一句話說一聲,賈姬也就不來自討沒趣了。看來,在自己和平陽長公主的齟齬上,王太后嘴裡不說,心裡卻還是天然體恤起了女兒。

母女之情,的確不能小覷。

陳嬌微微一笑,也就答應了下來。「封官的事,那是陛下在操心,我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但答應不答應,還要看阿徹的意思。」

賈姬頓時感激涕零,作勢要拜——身子一動,又被老宮人們扶住,她也便順勢抬起了身子。

陳嬌當看一場好戲,笑瞇瞇地欣賞賈姬的肚子,還是越看越愛。要不是劉徹留在清涼殿今晚並不過來,她差點要讓劉徹一起來摸一摸賈姬的肚子。

第二天早上起來,窮極無聊之下,便命人,「把衛女叫來,給我唱一支曲子吧。」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