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嗇

椒房殿一角便沉寂了片刻。

陳嬌又度了衛女一眼,她略略沉思片刻,卻並不馬上搭理衛子夫,而是拍了拍手,道,「楚服死哪裡去了,還沒送蜜漿過來。」

衛子夫只好爬起身來,碎步進殿找到一名宮女去傳話,來催楚服的蜜漿。

陳嬌藉機同聲音感慨,「不愧是再世之身,小小年紀,如此老道。我逼她逼到那個地步,都沒露出一點端倪。」

畢竟是做過皇后的人,椒房殿種種華貴的裝飾,曾經也為衛女所佔有,而如今她非但只能在殿下滿是卑微地仰望著陳嬌坐擁這富貴的海洋,自己卻依然是個小小的歌伎,皇后連手都懶得動,直接用腳就挑起了她的下巴。

但凡有一點血性,些許不服,總是要露出來的。衛女小小年紀,卻天然是一團怯懦,城府之深,到底是被陳嬌試出來了。

要不是這自請出宮,決不是一個小姑娘應該有的看法,陳嬌還真要懷疑她是否也是再世之身,還是這不過是聲音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想要逼著陳嬌早日處決了衛子夫,一了百了。

聲音雖然不能洞悉她的每一個想法,但對她的懷疑卻不知怎麼,知道得一向很清楚,她在陳嬌腦海深處哼了一聲,講話都似乎帶了回聲。「衛女能以歌伎身份,走到國母地步,固然是氣運所鍾,但自己也要爭氣才行。」

能住進椒房殿裡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天下氣運所鍾?從高祖呂皇后開始,不是自己能生,就是很懂得挑母親的肚皮,似陳嬌這樣,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比一般公主都要更尊貴幾分、更嬌慣幾分,自己生得美,氣質又幽靜,人也不是不聰慧……又何嘗不是為天地所鍾愛?只是自己不懂得把握,最終還是要幽死長門,怪來怪去,除了自己,還怪得了誰?難不成還真怪劉徹不留情面?

「你就只管玩火。」得不到陳嬌的回音,聲音更是氣哼哼的,「這一世要再輸了,你是真的誰也怪不得了。到時候別怪我早沒告訴你,早殺早了!」

陳嬌不免淺淺歎了一口氣。

這性子不改,難怪她和劉徹始終格格不入,最後終於漸行漸遠,相對無言。

「看這個不順眼也殺,看那個不舒服還殺,殺楚服、殺韓嫣、殺衛女、殺李女,你怎麼不把未央宮的女人全都殺了,大家都痛快一點,今天殺一個明天殺一個,劊子手都嫌你拖拖拉拉。」

她不理聲音憤然地抗辯,一把將它推向心底,又伏在枕邊,望著衛女和楚服一前一後,又從殿內出來。

陳嬌倒沒有提起別的話,就是吩咐楚服,「倒一盞水給衛女喝。」

楚服便從沉重精巧的玉壺內斟出一杯淡黃色的蜜漿,又灑了幾片花瓣,將玉盞送到衛女跟前。「還不多謝娘娘賞賜?」

衛子夫便瞪大了眼,略帶恐懼地望了陳嬌一眼,眼色裡寫滿了惶恐不安、不解迷茫,倒逗陳嬌很樂,她自己提起壺來,也倒了一杯,淡粉色唇瓣合在潔白的玉杯邊上,輕輕地呷了一口,問衛子夫,「甜不甜?」

衛女忙將盞中蜜水一飲而盡,她由衷地說,「好甜。」

也就是兩世為人,才會這樣戰戰兢兢了。換作只是今世的衛子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裡會得到一杯蜜漿,就想到鴆殺這種事。就是因為她自知日後身份貴不可言,恐怕也感覺到椒房殿行事,同自己所知道的做派相比,有極大的不同,所以或者是起了一點懷疑,也有了一絲感應,卻終究不能肯定。

陳嬌就覺得眼下的光景實在是很有意思,如一出啞劇,兩個人心裡可能都驚濤駭浪,到了面上,一個要裝不在乎,一個要裝很無知,也都裝得挺辛苦。

想來想去,還是陳嬌更辛苦一點,她不但要裝自己不知道衛子夫的異樣,還要裝得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麼異樣。

「在長公主府裡,喝過這麼甜的水嗎?」她便放過了衛子夫太露破綻的一眼,問得天馬行空,也讓衛子夫猛地一怔。

小姑娘似乎漸漸明白過來,她答得很小心。「婢女地位低微,能夠吃飽穿暖,心裡已經滿足了。蜜漿這樣的昂貴物事,不是婢女可以隨意享用的。」

「出了宮,可就喝不到這麼好的東西了。」陳嬌一邊說,一邊問楚服,「說起來,賈姬上回覲見,還惦記著要幾罐子槐花蜜,你送去了沒有?」

「今早剛從少府要過來,已經安排人送過去了。」楚服心領神會,一邊說,一邊看著衛子夫在笑。笑意裡就充滿了鼓勵。

賈姬的出身,也就比衛子夫稍微強上一點點,蜜漿對她來說,也曾是很奢侈的東西。不過是承恩幾夜,懷了龍種而已,大家都是劉徹的女人,你衛子夫也不是沒有睡過天子,憑什麼你在殿下,賈姬就能在殿上坐,一杯蜜漿,對你衛女是非常的恩賜,對賈姬就是尋常的賞賜?

這時候要還想著出宮,衛女非但不識抬舉,簡直是不可理喻了。

衛女於是又看了陳嬌一眼。

皇后手中還捏著玉盞,她纖長而白皙的手指,幾乎同玉碗是一個顏色,尾指微微翹起,指甲上還有蔻丹未退,一縷淡紅,更將她的白皙強調得驚心動魄。同天子很有幾分相似的鳳眼微微斂著,睫毛偶然一動,似乎又在望住自己,唇角似揚非揚,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稱量著自己的能耐——

就好像在鬥雞之前,為自己這邊的雄雞喙上綁一把尖刀一樣,皇后娘娘這是在親手給自己畫了一個好圓的月亮……

她又有些悶悶的頭疼,一分神,心底洪流一樣的聲音頓時湧了上來,氣急敗壞的喊叫仿若河水,一眨眼就上漲了一丈,幾乎將衛女沒頂,她越發驚惶起來,又一咬牙,將這聲音逼了回去,這才氣促音緊地低語,「婢女長相平凡,哪能和賈美人相比。自知即使留在宮中,也是老死冷宮的結局,請娘娘開恩,放婢女與家人團聚——」

居然還是打著出宮的主意,連陳嬌拋來的登天梯都不肯接,看來,這出宮的心思,是情真意切,沒有半點作偽。

陳嬌不免也有幾分訝異,她仔細地打量著衛女的神色,過了半晌,才在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衛家人也不知出身哪戶人家,說不定就是上古諸侯之後,不然,怎麼有了衛子夫還不夠,還要有她的外甥、弟弟,而有了衛青、霍去病還不夠,又非得要有一個衛子夫。

可惜了,若她不是衛子夫,陳嬌還未必要這樣對付她。

「你家人聽說你承恩入宮,都很喜悅。放你出宮,在我就是一句話的事,可你們一家人日後如何,就難說得很了。」她淡淡地道。「再說,宮禁深如海,又哪是你說出就出,說入就入的?既然不識抬舉,便先回永巷殿內,老老實實地呆著吧。」

她似乎已經對衛女失去興趣,冷然發落完了,便伸手按住楚服的肩膀,在大宮女有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赤足悄然無聲,不過一瞬,淡黃色薄如蟬翼的素紗裙尾,已由衛子夫眼簾內消失。

衛子夫卻依舊維持著恭謹的跪姿,甚至還將頭久久地貼在身前地面之上,拜別皇后。

也因為她的姿勢實在行得漂亮,雖然楚服兩次回顧,卻都沒能窺得衛女在這一刻,究竟是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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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有人這樣不識抬舉。」伺候阿嬌梳妝打扮的時候,難免和陳嬌笑語兩句,「看她一舉一動,對宮中禮儀也是很熟悉的。想來長公主沒有少花工夫調.教,好容易送進宮來,又鬧著要放出宮去,真是個傻姑娘。」

是不是傻姑娘,還待兩說,眼力之毒、之刁、之準,卻真不愧是兩世之身,和自己的這個聲音比起來,衛子夫若也自小同她的那道低語聲相伴,只怕心機城府,決不會弱於自己多少。

陳嬌面上難得地露出一抹笑來,楚服頓時又得到了鼓勵,一邊為她整頓裙擺,一邊又說,「要我說,娘娘乾脆許了她出宮去,看她是喜還是憂了。在宮中怎麼說能吃得飽飯,出去宮外,她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該怎麼營生還不知道呢,沒準要把她再賣進妓營以身換錢,也都難說的。」

「什麼以身換錢?」劉徹走進內殿,就剛好聽到了楚服的話尾巴。「怎麼難道市井間又有故事,傳到了宮裡來?」

陳嬌掃了楚服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楚服是在說大姐送來的那個謳者。」

劉徹眉頭一皺,一想到衛女,就記起當時陳嬌昏倒時蒼白的面色。

陳嬌雖然看著柔弱,但素來少病少痛,雖說她自己沒有怪衛女,但一提起來就想到這種事,劉徹自然沒有好氣。「她又怎麼了?上回一見她就暈,這一次,你還見她?」

「也不是沒有見過,在長樂宮裡也遇到了一兩次,祖母喊她來唱過幾次歌嘛。」陳嬌隨口說,「今早起來無聊,也讓她過來唱唱解悶。」

沒等劉徹回話,直接就轉了話題,說起了賈家人要官的事。「想著賈姬也有了身孕,便沒有當面回絕,怎麼辦,還得看你的意思。」

劉徹哼了一聲,似乎有遷怒於賈姬的苗頭,「懷個孩子,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迫不及待,要做人上人了?」

陳嬌深知劉徹性子,她對著銅鏡擺了擺手,等楚服退出去,才輕聲細語地說,「怎麼說也是第一滴血脈,自然是要矜貴一點的。——不過前朝的事,我也不大明白,給不給,還是你來做主好了。」

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那也是先要妻子把案頭舉起來,姿態做好了,做夫君的才會有琴瑟和鳴的興致。一個虛職而已,就是一百個,陳嬌都不覺得多。

劉徹語氣果然漸漸地緩和下來。「也是,說起來,也算是討個綵頭吧,賈姬現在有身孕的人了,心思要是太沉重,對胎兒也不好。」

陳嬌果然笑著說,「你看著辦,我就只等著給你傳話啦。」

劉徹一出現,她已經又『融』了開來,連著三句話裡,句句都說『你看著辦,我懶得管』,終究是使得劉徹確信,對賈姬的封賞,陳嬌是一點都不會妒忌的。

他不禁又想環住陳嬌,和她喁喁私語、輕憐蜜愛一番: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樣懂得為他著想,體諒他的難處了……而他身為天子,所能回賜給她的東西,竟要比給永巷殿中的美人,還要更少幾分。

不知怎麼,心思又是一動,劉徹沉眉凝思了許久,又問陳嬌。「賈家人也就是這一兒一女了吧?不要日後又冒出什麼從弟、族弟來,也要我的封!」

賈家的確人丁也不大茂盛,除了這一兒一女,倒沒有什麼親戚在世了。

劉徹知道詳情,眉頭便鬆了開來,他說,「你告訴賈姬,好好地養胎,等孩子落了地過了百日,再封賞她的兄弟。免得動靜太大,孩子受到驚動,反而養不住!」

說來說去,還是捨不得一個虛銜,恐怕虛銜給了,孩子沒養住,又或者不是男胎,劉徹這買賣就做虧了。

陳嬌這一次是真被逗樂了:雖然貴為天子,但劉徹要小氣起來,也真是斤斤計較得可以。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