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嫣的確也足夠聰明。
江都王在太后跟前哭訴的事,就算大長公主不說,始終都還是有途徑傳到韓嫣耳朵裡。再結合這幾年來,長信殿那邊不冷不熱的態度,韓嫣就算是個傻子,也都知道這一次,太后手中是握住了自己的把柄,終於有了對自己發作的理由。
也不是沒有和劉徹商量,天子卻滿不在乎,「你是奉了我的詔令,才在御道上馳騁。五哥就算是奉詔入京,真要較真起來,他的從人們也不該在道中行使。說來說去,也就是兩邊都有一點錯。」
劉徹和江都王的感情的確也不是很親近,這幾年來明裡暗裡,也不是沒受過諸侯王們的氣,這麼一樁小事,韓嫣若是都要低頭請罪,他這個主人的臉該往哪裡擱?
堂邑侯府在這時候送來的消息,就好像遞給溺水旅人的一把船槳,他要是不知道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那就真的不是韓嫣了。
「也難。」大長公主和陳嬌談起來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感慨,「像他這樣的身份,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也都是底下人捧出來的。在真正的高門中,一個朋友都不會有。」
的確,男寵而已,不過是靠著主人的喜愛安身立命,自己又不曾作出一點成績。底下人捧他,其實還是看在劉徹的面子上,真正有資格在一語間決定千萬人生死的,環伺在帝國最高權力左右的寥寥十數人,對這種人往往不會有一點好感。
就算不時在清涼殿中進出碰面又如何?二者之間的鴻溝,深遠到絕非僅憑權術就能跨過。
陳嬌也沒想到大長公主居然能體會到佞幸的艱辛,她心想:這多半是董偃告訴你的吧?他倒真是物傷其類,很肯為韓嫣說幾句好話。
但到底話還是沒有出口:董偃這件事,母女間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始終保持沉默。
「不過。」大長公主話裡到底還是帶了不屑,「咱們拉拔韓嫣,也就是隨手拉拔一把,你婆婆也未必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男寵和你翻臉。我就是不懂,他對你有什麼用呢?」
她緩下語氣,顯得這話並不是質問,也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從猶自濃密的睫毛下瞥了陳嬌一眼,眼窩邊雖然有了細細的紋路,但依然風韻猶存,令得這一瞥裡,始終還帶了一點風情。
陳嬌先還不疑有他,看了母親一眼,忽然間醒悟過來了母親的擔心。
韓嫣畢竟是個美貌少年,健朗而有姿色,尋常也經常在清涼殿內出入,和陳嬌也不算是說不上話……
大長公主會擔心陳嬌的心思走了歪道,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她微微沉下眸子,不動聲色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們陳家、竇氏到底有用沒有。不過,環伺在陛下周圍的這些人中,也就是他最沒有背景,又最有才華了。」
換句話說,一旦與匈奴開始交戰,韓嫣被派出去領兵作戰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大長公主還能說什麼?淺淺長出了一口氣,邊說,「你的堂妹有十多個都還沒有成親,隨便撿一個長得不錯的,配他夠了。」
話裡始終還是有一份擔心,藏而不露。
陳嬌沒有辦法,只能撇得更清。「不著急,定了親之後,怎麼都要等他上過戰場再辦婚禮吧。我們陳家雖然不算什麼一等一的高門大戶,但女兒畢竟也挺值錢。」
大長公主面上的笑容頓時就多了幾分放心,她和陳嬌相視一笑,似乎有不少默契,盡在無言中。
倒是那聲音在心底若隱若現,笑了她一聲,「撇這麼清做什麼?親都親過了,當時要把持不住,連榻都滾過,現在再擺出一副用他只為才的姿態,晚啦。」
陳嬌抿緊嘴唇,不予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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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劉壽都可以蹣跚學步的時候,宮中終於再度傳來了喜訊,王姬失寵了兩個月,居然爆冷摸出了喜脈。不要說劉徹,就連陳嬌都很開心,同長信殿通報這好消息時,眉眼間就帶了盈盈的笑意。「宮中又有一年多沒聽到初生嬰兒的哭聲了,要是這一胎可以平安養大,和阿壽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要不是陛下把大部分體力,都花在了你這片只開花不結果的旱地上,宮中只怕早都有了七八個皇子、皇女了。
椒房殿這兩年勢頭太盛,就是長信殿都不可能事事壓她一頭,陳嬌又會做人,兩宮之間的關係不說水乳.交融,但也頗為融洽。太后只是著急兩點,第一是劉徹實在是放了太多空炮,第二個,就是陳家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老擋在她收拾韓嫣的路上。
偏偏這份心事,連對兒女都不好明說,就是最貼心的大女兒,知道了太后心中的怨怒,恐怕都要怨她薄情了。
也就只好用韓嫣佞幸的身份,對陳嬌發作了。
「要不是阿徹把太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外頭那些男人們身上,未央宮內本來會更熱鬧一些的。」太后抱著劉壽,愛不釋手——人年紀大了,生活又無聊,看著孩子,就和看著貓兒狗兒,都恨不得抱在懷裡狠狠揉搓。「你也聽說了吧?他身邊那些人,連諸侯王都敢不放在眼裡,這一次,我的意思是殺雞儆猴,好生收拾。」
陳嬌面露難色,也沒有和太后裝糊塗,「這件事我也收到了風聲,但阿徹倒覺得沒有什麼。說起來呢,江都王帶了浩浩蕩蕩一群從人在御道上行走,和天子的車駕都迎面撞見了,似乎也不佔著理。要拿此事出來說事,恐怕會招惹得阿徹不大高興。」
太后娘娘眉宇微沉,正要說話,忽然見到陳嬌對自己盈盈微笑,似乎有未盡之意,藏在了話中。
她微微一怔,也就捕捉到了陳嬌話裡的意思。
這件事不行,那就等到下一個借口,反正要收拾佞幸,還怕找不到理由?在這件事上,兩宮的立場終究還是一致的。
只是陳嬌所針對的是整個佞幸侍中群體,而不是韓嫣這個格外受寵的心腹,她是避開了劉徹脾氣的鋒銳,還是想要從軟處著手。
處事手法的確嫻熟柔軟,讓人無可挑剔,就是太后也挑不出不是來,就是有心暗示自己要收拾韓嫣,都沒法暗示出口:明面上,她始終是欠了韓嫣一個人情。
就只好生起了悶氣,陳嬌伺候她酒飯,也不過是吃了幾口,就怏怏地擺了擺手,號稱自己,「小睡片刻。」
陳嬌不以為忤,從長信殿出來,乘了輿,想想還是命人往清涼殿中。
沒想到在花園中穿行不多久,就看到韓嫣從昭陽殿方向慢慢出來,遠遠的還只是個人影,陳嬌卻已經一眼認出。
王姬既然有了身孕,待遇自然不同凡響,想到她畢竟也得到過幾個月的寵愛,陳嬌便為她安排了昭陽殿作為獨立宮室,打算等孩子落地,也封她一個夫人。她一個宮人忽然間上位得寵,自然有些張狂,這些天來要這要那的,陳嬌聽到昭陽殿三個字,都有一點頭疼。
她就吩咐底下人,「住了輿。」
有了自己的叮囑和安排,韓嫣這幾年來也算收斂,已經很少到後宮中行走,這一次,只怕還是劉徹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因為一會兒還要一起遊樂,便帶他進了昭陽殿去看王姬。想來,也是因為王姬有了身孕,沒住在永巷殿裡,這才沒打發開韓嫣。
「要比從前收斂多了。」聲音也輕輕感慨,「以前就是沒有天子在身邊,他也敢一個人在永巷殿中過夜。劉徹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妃嬪,可他自己卻不這樣看。」
陳嬌忽然又有點猶豫:劉徹雖然放縱,但也不是沒有識人之明,她一直覺得他寵愛韓嫣,除了韓嫣的美色之外,多少也是因為韓嫣的才華。但為什麼韓嫣一直未曾得到機會出征呢?自己這一步棋,該不會終究還是落錯了點吧?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一招閒棋的得失,只是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地方,還是有一點蠢動,不願看著這個鮮活亮麗的生命,在最當年的時刻突兀中斷?
她出了一回神,便聽到宮人們小心翼翼的聲音。「娘娘,韓大夫到了。」
韓嫣這幾年來的得寵,從他的官銜變遷就可以看出來,原來還是太子舍人,現在就已經是上大夫了。
陳嬌便抬起眼來,度了韓嫣一眼,冷不防韓嫣也正猜度地望著她,兩個人眼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惘然,一股酥麻忽然間就從陳嬌心頭蔓延開來,幾乎令她有了幾分吃驚。
清涼殿裡也不是沒有擦肩而過的機會,幾次見面,無非也就是如此,為什麼這一次見面,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陳嬌又看了韓嫣一眼,見到他唇邊微微蘊含的笑意,她猛地明白了過來:現在,她也是韓嫣的半個主人了。
原本只對劉徹開放的信賴與感激,也有半份,將轉移到陳嬌身上。韓嫣自然會運用他的魅力來取悅自己,以換得自己源源不絕的幫助。
韓嫣能從弓高侯的一個小庶孫,爬到如今這個地步,心機工夫,又豈可以小視?
忽然間,陳嬌又再安心下來,她告訴自己:我扶助韓嫣,不過是因為他最方便為我所用。
「聽說韓大夫正和我叔父議親。」她就笑著說,「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兩家就是親戚了。」
韓嫣勾起唇角,微微彎了彎腰,有禮而克制、而尊敬地說,「蒙皇后娘娘不棄。」
有了這句開場白,之後的提點就有了身份,「也是要做夫君的人了,後宮能少進,還是少進得好。」
陳嬌說,「要是陛下問起來,就只管推到我頭上。免得太后娘娘聽到風聲,又不開心。」
話裡的潛台詞近乎淺顯,韓嫣肩頭微微一顫,不敢怠慢,他望著腳尖說,「必定不讓娘娘失望,嫣奉駕之餘,已勤練武藝,只盼能躍馬出征,做下一番事業,才不辜負娘娘一家的欣賞。」
陳嬌滿意地點了點頭,遠遠地望見劉徹也出了昭陽殿,似乎還並未注意到自己這一行人,便笑道,「咦,陛下出來——」
話說到一半,又斷在了喉嚨裡,韓嫣聽得著急,不禁轉過身子,和陳嬌一起望向了殿前的天子。
天子正靠在門邊,略帶好奇地望著一位娉婷的少女,這少女離得也十分遠,她甚至都沒有留意到來自兩個方向,不同的視線,而是肆意地和女伴們說笑打鬧,柳枝一樣的腰肢輕輕搖擺,豐潤長髮晃動間,不知不覺,就已經消失在了殿堂拐角。
韓嫣不知為什麼,竟忍不住又將目光調向了陳嬌。
他沒有失望,在這一刻,皇后娘娘竟卸下了親切的面具,她望著空蕩蕩的轉角,眼神潭水般深沉。
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