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多久,韓嫣和陳家的婚事就定了下來。
劉徹對陳嬌也不是沒有埋怨的,只是到底心虛得說不出口:就算天下人都知道韓嫣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這種事畢竟不像後宮嬪妃那樣,可以擺到檯面上來和陳嬌說。
「韓嫣出身太低,配你們陳家的女兒,會不會有點高攀啦?」
也就只好開玩笑一樣和陳嬌打趣。「就不怕你堂妹嫌棄你們胡亂將她婚配出去?」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一點面子都不給天子。「難道要進宮服侍你,我們也來個姐妹共侍一夫,才不算是低嫁了?」
劉徹想到陳嬌堂妹那副尊容——這位千金小姐,生得較像父親,不禁就不寒而慄,卻還不死心,「不是我看不起韓嫣,以他身份,陪陳家族女……」
陳嬌在心底歎了口氣。
其實劉徹肯問到這份上,已經算是很開誠佈公了。陳家雖然沒有什麼能人,但和竇氏來往頻繁,太皇太后擺明了日後要把竇氏掌門人的棒子交到大長公主手上,竇嬰雖然退居士林,但太皇太后歡心不減……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翻身做了丞相。
韓嫣眼看將來肯定是要走武將的路子的,陳家和他結親,的確是把自己的意圖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還不是母后。」她半真半假,和劉徹抱怨。「自從金家的事情出來,說句不尊敬的話,母后看韓嫣,就像是看一根肉中的刺,他又是你身邊那群侍中中最受寵的一個,我早就說過,能助你成就大業的人,我是一定會拉他一把的……還有什麼路,比和陳家結親,更能平衡你呀、韓嫣呀、母后之間的關係?」
陳嬌答得這麼坦白,劉徹一時間倒回不出話來,他微微一怔,還沒說話,陳嬌又指著他說,「還有,索性把私心一併告訴你——成親之後,他就是你的堂妹夫了,大家親戚,以後有些事,別做那麼囂張。」
話裡畢竟是有了一點難得的酸味。
劉徹有一絲不快——他始終是很少被人管成這個樣子,可想到陳嬌對著韓嫣的那幾個笑,又覺得心底有一點甜味往上泛,只是為了不再陳嬌跟前示弱,他到底還是忍住了笑容,只是沉聲但應了下來,輕聲說,「好了,我心裡有數,不會讓你在母后跟前難做人的。」
有了這句話,陳嬌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她立刻就理直氣壯為韓嫣要官,「聽說邊關一帶很缺少將領,我看你正好把他放過去,他離開京城,不會再讓母后心煩。你呢,也正好放一個心腹到邊疆去探探路,韓嫣自己呢,如果有本事,自然會取得軍功,更配得上他將來的妻子。」
「嬌嬌呢,就把他遠遠的從宮中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劉徹似笑非笑,為陳嬌補完。
陳嬌白了他一眼,直認不諱,「算你機靈。」
劉徹再忍不住,他哈哈大笑,親暱地攔住陳嬌,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鼻尖努著鼻尖,「你這個伶牙俐齒的陳阿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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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陳嬌保駕護航,打發韓嫣到邊關去的事,長壽殿自然不可能說不。劉徹頓時私底下大使手腳,又運作了好幾個平時看著不錯的青年才俊,放到了跟隨韓嫣出關的隊伍中。
也算是皇親國戚,韓嫣的起點要比一般人更高幾分,入伍就是個副將軍,被放在李廣手下做事,李當戶等人對他的態度立刻就和藹多了——這樣一來,一旦韓嫣建功立業,他就算是李廣的嫡繫了。
他進宮辭行的時候,陳嬌正好和劉徹在清涼殿說話,兩夫妻耳廝鬢磨到一半,聽說韓嫣進來打擾,陳嬌只好迴避到屏風後頭去。
她理了理衣冠,透過菲薄的絹絲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健朗漂亮,眉宇間自然而然散發誘人風姿的侍中佞幸。而韓嫣卻並不知道她在屏風後頭,他對劉徹衣冠上的不整,並不訝異,談吐雖然文雅,但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捨之情。
劉徹就尷尬得多了,明知道陳嬌在屏風後頭,卻也的確捨不得這個善解人意,從小一起學書長大的侍中,話裡甜了不是,苦了也不是,罕見地結巴了幾次,倒是結巴出了陳嬌的惻隱之心。
她沖宮人略微點頭示意,便在屏風後頭安靜地由暗門退出了宮室,由得韓嫣在出征之前,再像劉徹做一番內媚工夫——漢室軍法殘酷,他要是打了敗仗,也就只能指望著劉徹對他所剩下的那點情分了。指望陳家拉他一把,實在並不現實。
不過話雖如此,親自把劉徹送到韓嫣嘴邊,陳嬌也覺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賢惠,她回了椒房殿,思忖片刻,又把衛子夫叫來下棋。
後宮中的日子,其實異常寂寞,陳嬌又不喜歡輕歌曼舞、雜耍百戲,除了在兩宮前侍奉,頂多管管後宮中的雜事,其實閒了下來,要找個知心人說話都難。
整個未央宮裡,曾經有資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衛子夫了。
衛子夫到得很快,還是那樣謙恭地行了大禮,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纖長的手指,在圍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陣攪動,最終,尾指微微一翹,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這樣細節的地方,她的舉手投足總顯得洗練優雅,帶了累世貴族所特有的輕描淡寫——陳嬌想,衛女為了出人頭地的這一天,到底是做了極好的準備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發覺自己的不對之前,衛子夫為自己的人生究竟規劃了怎麼一條路,而現在的她,又是怎樣看待自己在陳嬌身邊的位置。
她是美麗的,在後宮中,除了頗解風情的王姬之外,其實眾多美人,也的確都遜色於衛子夫一籌,這姑娘身材高挑、頭髮豐潤,雖然面對上位者,時常楚楚可憐、戰戰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們肆意歡笑時,也顯得青春洋溢、熱情中略帶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賞她的美麗。陳嬌想,而劉徹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麼罪過呢?他本來就擁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還叫陛下,叫天子?
衛子夫抬起眼來,她略作不解地盯著陳嬌,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娘娘,該您落子了。」
陳嬌猛地一顫,她頓時清醒過來,心不在焉地在這縱橫十九道的謎題之間,隨手寫下了自己的答案。
雖然那一天,劉徹注意到了衛子夫的長髮,但宮裡宮外煩心事兒很多,他似乎也沒太上心,就又由得這驚艷的一刻,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漣漪。
要不是韓嫣和她共同見證了那麼一刻,陳嬌簡直疑心那一幕不過是她心中的夢魘,偶然在現實中驚鴻一瞥。她也許也會將這片刻的驚愕與恐慌,隨手就拋到了風中。
然而現實也沒有如果,這畢竟是衛子夫,這畢竟是那個曾經贏過她的女人。
陳嬌垂下眼簾,又心不在焉地將一枚棋子拾取出來,她想。
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一盤棋,陳嬌就走得很散亂,衛子夫即使處處相讓,還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盤屠掉了陳嬌的一盤散沙。
盡了局,兩個人一時都未曾說話,陳嬌低頭審視殘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盡千方百計,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幾個,來輸給我了。」
衛子夫望見皇后這忽然間嬌憨純真的一笑,一時不禁失語。
她實在是要比你說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著一個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和陳嬌開玩笑,「是子夫棋藝還太好了點,未能順利輸給娘娘,子夫有罪。」
這兩個花一樣的美人兒,也不知是誰先開始,便在棋盤兩面肆意地嬌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交相輝映,讓椒房殿內,也多出了少許活潑生機。
到了半下午,劉壽來請安的時候,陳嬌就沒讓衛子夫回去。
「今晚你來服侍我用飯吧。」她隨口宣佈,就又彎下腰來抱起劉壽,好像逗貓一樣,去撓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據說很像他爹襁褓時,敦敦實實的,還沒到三歲,已經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幾步了。他對陳嬌,就好像對一個好朋友,雖然親近,但卻不肯聽從她的吩咐。陳嬌才搔了兩下,劉壽就掙扎起來,奶聲奶氣地叫,「阿娘、阿娘!」
陳嬌只好放他下來,又聽楚服回報劉壽這幾天的動向——和前幾天沒什麼不同,主要還是吃喝玩樂,得了閒也撥冗學幾句人話。
偶然一回眸,望見衛子夫看劉壽的眼神,一時卻又頓住。
這眼神實在太複雜,錯非似陳嬌這樣,對她的崛起瞭如指掌,深知她兩世際遇之輩,是很難體會到箇中的心酸與複雜,想望與懷念的。
儘管衛女似乎對劉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很顯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男丁,一個傳承她血脈與大漢天子血統的兒子。
陳嬌又轉過頭去,漫不經心地聽著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對阿徹有沒有興趣,我會知道的。
這天晚上,劉徹自然是進椒房殿來和陳嬌一道用飯。
衛子夫進進出出,在陳嬌身邊服侍她吃飯喝水,一頭豐潤的長髮,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幾眼,才想起來問陳嬌,「怎麼把她放到身邊服侍?」
到底還是記得了衛子夫的來歷,不曾把她當作新入宮的宮女。
陳嬌便笑著說,「送走了你的韓嫣,總要陪一個人給你吧?」
她沖衛子夫揚了揚下巴,和聲道,「喏,衛女,到陛下身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