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太皇太后薨斃歸山,陳嬌身為皇后,肯定有很多禮儀大典要參加處理,宮中眾位貴人,也都要到太廟祭祀祖先,劉徹又帶著陳嬌和大長公主,到顧城廟祭祀過了文帝,將太皇太后的靈位請進了顧城廟裡。一來二去,等到陳嬌終於回歸宮廷的時候,已經是四月末了。

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衛子夫有身孕的消息傳來時,見過衛女一面,匆匆叮囑身邊諸位宮人,「看好衛夫人,不要讓她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們陪葬。」

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讓衛子夫退出了椒房殿。

這一次回來,她先找楚服說話。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楚服已經瘦了不少,花季年華的少女,兩頰都凹陷了下去,越發顯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幾分癲狂。

一見到陳嬌,她就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死命給陳嬌磕頭。

「楚服壞了事,娘娘請責罰楚服。」她語無倫次地輕聲道。「楚服壞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沒話語給自己分辨了。」

當時給衛子夫餵藥的事,陳嬌是交給楚服一手操辦的,雖然身邊也不是沒有別的心腹宮人,但楚服畢竟是經手者,有了事,當然要算到她頭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陳嬌本人肯不肯信。

陳嬌挺直脊背,盤坐在軟榻上,垂眸望著楚服,神色陰晴不定。

「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輕聲說,「還以為你的父母,或者和衛家走得挺近。」

楚服面上浮現出的訝異之色,比陳嬌更甚,陳嬌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又續道,「不過似乎平時也沒有來往,衛家畢竟是出了個夫人了,雖然還沒脫出奴藉,但這也是遲早的事。你呢,怎麼說也還是個宮人——」

她的聲調抬高了一點,「是不是不大服氣呢?你在我身邊也服侍了幾年了,卻還比不過一個初來乍到的衛女……」

楚服嚇得連連磕頭,「奴女自知資質,能在娘娘身邊服侍,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

話雖如此,但她也似乎漸漸地放下了心來。

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陳嬌一句話,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恐怕就要被隨手碾死。會敲打,就說明始終還是有機會。

果然,陳嬌見楚服徹底服了軟,也就不再廢話了。

「阿壽今年也有兩三歲了。」她輕聲說,「長壽殿裡的宮人,也有幾十個進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個你的本家,是祖母身邊多年得用的老宮人了。我預備讓她把你替下來去照顧阿壽,說起來,當年連舅舅她都一手帶過,照顧阿壽,肯定是不會出什麼紕漏的。」

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被上座那個年輕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來。

「你呢。」陳嬌輕聲說。「就去昭陽殿裡服侍衛夫人吧。」

她垂下頭來啊,漫不經心地道,「這種藥雖然不是十成十能夠完全起效,但也沒有這麼巧,才吃了一兩年就失效的。可見這孩子,的確是她的緣分,私底下你就別動什麼手腳了,要能生下個男孩和阿壽做伴,倒也是樁美事。」

楚服不禁慾言又止,陳嬌看在眼裡,她笑微微地道,「你說。」

「雖然衛女不過是螢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幾步,卑微而懇切地抬起頭來,望住了陳嬌,急切地道。「但娘娘幾次三番,都對她另眼相看,想必雖然我們下人看不出來,但她也的確有她的過人之處。娘娘,衛女和賈姬,可並不大一樣啊。」

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陳嬌的位置上,來設身處地地為陳嬌考慮了。否則按楚服身份,有個差事,她巴不得搶著去做,哪裡還會在意這許多細枝末節。這本來也就不是她考慮的事。

到現在,在身懷這麼巨大的嫌疑之後,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張了,不管她曾有多麼高傲的心氣,多麼淵博的學識,現在她也終於明白:大長公主也好,劉徹也罷,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陳嬌了。

「你說得對。」陳嬌衝她擺了擺手,「這裡就兩個人,你跪著給誰看呢?起來吧。」

楚服卻不肯動,堅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

陳嬌也就只好讓她跪著了,她輕聲說。「衛女和賈姬的確不一樣,所以,你也無須一開始就表明自己的態度,倒是可以問問衛女,這個孩子,她是想留下來,還是更願意聽憑我的吩咐。」

楚服頓時一怔,她又再大膽地抬起頭來,迎視著陳嬌。

「娘娘這是要試探試探衛女的忠心。」她輕聲說。

「就看她怎麼說了。」陳嬌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記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來問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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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對楚服的調動,並沒有多大意見。年輕的帝王也根本無暇照管後宮,他已經連著四五天都在清涼殿裡住,就是陳嬌要見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

從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輕,依然勵精圖治,卻已經學懂了忍耐,學懂了佈局,他所欠缺的無非是一個機會。如今太皇太后安然離世,劉徹終於將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終結了前朝最後一點餘韻。他親政的日子眼看就要開始,年輕的帝王又哪有時間去關心後宮中的事?

衛家一家人都在陳嬌手中,平陽長公主又已經被陳嬌收拾得沒了脾氣,雖然新近有孕,當紅得寵,但考慮到後宮中有過身孕的寵姬結果都不大好,衛夫人又還是安安靜靜的脾氣,陳嬌也派人把昭陽殿守護得風雨不透。這一個多月以來,衛女居然完全沒了聲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現身。

陳嬌也不著急,她甚至還請示太后。「等過了三個月孝期,是否應該選拔出新一批貌美宮人,放到清涼殿裡,免得阿徹身邊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宮人,說出去都沒有面子。」

從前太皇太后在的時候,怎麼就不見留心到這一點了?還不就是因為老太婆偏疼外孫女,宮中人也慣看上位者的臉色行事?

倒是見風轉舵,轉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膩味了:陳嬌還真是處處都走在了頭裡,處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徹都二十多歲了,膝下還只有阿壽一個,也實在孤單了一點。」

陳嬌當沒聽懂太后話裡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說,「今年您也是到四十歲整生日了,我和阿徹的意思,都是辦得盛大一些。從前阿姨留下來的幾個兄弟,都是您一手帶大的,這一次就不要讓他們回去了,索性再住幾個月,和您多親近親近吧。」

王太后自己雖然就劉徹一個親生的兒子,但她妹妹卻很會生,這四個諸侯王,也無一例外,都得到劉徹和太后特殊的照顧。陳嬌的這個建議,是真的把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頓時就舒展開來,「好,這幾個兄弟,又和別人不同,你也要提點著阿徹,多和他們親近親近。」

陳嬌又要伺候太后用飯,低眉順眼,態度沉靜,雖然已經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卻似乎還是沒有養出皇后的貴氣。連太后自己都看不過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計,你的孝心,我心裡有數。後宮中千頭萬緒,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經住在長樂宮裡,未央宮的事,當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不便多管,還是沒有多管的借口,那就實在是不好說了。陳嬌微微一笑,「反正阿徹難得出城去鬆散鬆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況,回了未央宮,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壽抱來,陪您一道用飯吧。」

雖然劉壽肯定更親陳嬌,但身為庶長孫,太后也不是不疼愛他。提到孫子,面上就有了幾分真心的笑意,「真壯實,一般人家四歲的孩子,比他矮一個頭。黑黑壯壯的,和他爹很像!」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午飯,陳嬌親自帶著劉壽升輦回椒房殿,劉壽一路上扳著手指和陳嬌磨,「母親,楚服姑姑什麼時候回來呀?」

雖然這孩子是在她殿裡長大的,但畢竟不是親生,對賈姬全無概念之餘,和陳嬌也不曾過於如膠似漆,真正親近惦記的,還是一手把他帶大的楚服。

「快了,快了。」陳嬌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好說。「今年不回來,明年就回來,沒準,還帶個小弟弟、小妹妹回來。」

劉壽頓時欣喜地笑起來:去年王姬有孕的時候,劉徹就親自教他,『對弟弟要和氣』。從此之後,這孩子就很盼著有個弟弟妹妹。「好,要能帶弟弟妹妹回來,多等等也不著急的。」

又和陳嬌討價還價,「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帶回來呀?」

陳嬌不禁失笑,身邊宮人也道,「真是孩子話!懷胎十月,哪有那樣容易,明天就生出來了。」

「是啊。」皇后輕聲說,「懷胎十月,生產可真不容易。」

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陽殿裡就來了人:衛女聽說皇后終於擺駕回宮了,便來人打探消息,問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沒見陳嬌,想要前來請安拜望。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