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夫的死,對劉徹的震動要比陳嬌預料中來得更大。
「這都已經是第三次了!」劉徹就和陳嬌抱怨。「生三個死三個……就算生產是艱難的事,也沒有這麼準,生一個死一個吧?」
其實,拋開賈姬的死不算,應該是生兩個死兩個……王姬是沒足月難產滑胎,被胖大胎兒憋得活活沒了氣的。衛子夫是產後沒止住血——這都是常見的產後病,也說不上有多駭人聽聞的地方。比較起來,劉徹成親七年,身邊也沒少過女人,到現在才只中過三箭,這才是最令人憂慮的地方。
陳嬌當然不會開啟這個話頭,她只好泛泛地安慰劉徹,「這都是命數……」
也不禁歎息,「唉,還想著等孩子落了地,再來操辦她弟弟妹妹一家子脫籍封官的事,倒是我的不對,讓衛女帶著心事走了。」
劉徹的注意力也就被陳嬌分散:不論衛子夫生前得寵不得寵,這總是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女兒,就是沒有功勞,也都有苦勞。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他心緒煩躁,不自覺埋怨起了陳嬌。「按理來說,封了夫人就要給她一家封官的。你這慢的一步,慢得很沒有道理。」
現在陳嬌是唯恐劉徹愧疚得不深,又哪裡會和劉徹較真?恨不得是滿口的對對對、是是是,讓劉徹多照顧衛家一點了。
「當時想的是,怕她心裡有事,弟弟封得低了不高興,封得高了呢……又覺得對不起賈姬。」她點到即止。「阿壽畢竟還是長子,要是這一胎落地是個兒子,母家的官位又高,以後大了,怕兒子埋怨我呢。就想著等孩子落地了再辦……」
要是這一胎是個男孩,劉徹心裡倒說不準會不會犯些不該有的猜疑,可既是女孩,又是在產後當晚去的世,他自然是絲毫不起疑心了。一個嫡系,一家人還在陳家連奴藉都沒有脫,生的又是女孩,——連賈姬都還是自己為她處置的,陳嬌瘋了才會對她下手。
「你想得也有道理。」他就緩了語氣,多少對衛子夫也多了一絲愧疚。「她也懂事,幾次我去看她,身邊沒幾個人,都沒有提起這一茬來。」
身邊雖沒幾個人,可就是剩下的那幾個人,衛子夫心知肚明,也是陳嬌的耳目,她又怎麼敢輕舉妄動?
「乘她歸葬的時候,順便就把這件事辦一辦吧。」陳嬌歎了口氣。「好歹跟我一場,還相約過,等孩子落了地,我操琴、李延年彈琵琶,她來謳歌……我看,就由我給他們置辦一所宅邸,也算是我的心意了。她還有一兄一弟,年紀都也不大,你看著安排什麼官職為好?」
劉徹沉吟片刻,便隨意道,「先讓他們做個侍中,我看看他們才具如何,也不能隨意就給個高官,要是所任非人,反而還是禍事。」
陳嬌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你多少也留心些,不要國事繁忙,他們當了侍中,就把這件事給拋在腦後了。怎麼說這也是小公主的舅舅……要是能有所建樹,皇長女在宮中的日子也好過幾分。」
這就又提起了另一個問題:一般來說,皇子皇女都是依從母親居住,等大了再分宮出去,皇女出嫁之前甚至是不分宮的。可現在衛子夫斯人已逝,難道讓小公主一個人住在冷清清的昭陽殿裡,讓一群宮人照顧?
「好歹也是你的嫡系。」劉徹就又用這句話來堵陳嬌的嘴,「也是在椒房殿落地的,我看,你就收她在膝下撫養,椒房殿裡也算是兒女雙全了。」
陳嬌無可無不可,「不這麼辦,又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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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皇后嫡系,衛子夫的葬禮雖然比不上賈姬的葬禮規格那樣高,但也還是陪葬茂陵,得到了一塊不錯的風水寶地。衛家親戚作為侍中,一路扶棺送到了茂陵去,又回來拜謝了劉徹,便開始了自己按部就班的當差生活。
陳嬌先不動聲色,等小公主過了滿月,才和劉徹提起。「也讓他們看看衛女的女兒吧。」
劉徹早已經又忙碌了起來,對這個女兒,他就沒有那麼看重了。畢竟這不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劉壽身為皇長子,又來得實在不晚,沒能讓他有久盼後的喜出望外。對子女,他雖然也縱寵,但就沒有從前那麼上心了。
被陳嬌這麼一說才覺得,「也對,他們兄弟年紀也都不大,就讓他們進椒房殿來吧。」
總算還記得,「女兒年紀小,就不讓她出去受風了。」
拋下了這句話,便又去折騰自己的政事,陳嬌歎了口氣,便傳話讓楚服過來,「召見衛家人的事,你來安排吧。」
自從為她辦了兩件密事,楚服就越來越沉默,對陳嬌也越來越順服了。她當然還不曾知道絕育藥是假的真相,而陳嬌自忖自己的作風,恐怕也很難為這個心腹所理解。
「又有誰能理解。」聲音便淡淡地道,「在世者,只怕誰也不能理解了。」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我早就說過,這一世要再輸給她,我是妄為人了。」
的確,這一世要是她還輸給衛女,還能找什麼借口?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衛女最大的憑借其實不是她的美色,而是她的劉據,與她的衛青。其實早在劉壽落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預先在這張空白的棋盤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枚棋子,搶佔到了絕對的先手。
「我還以為她始終會動一點疑心。」聲音就輕飄飄地感慨,「畢竟她要是你,只怕也會做一樣的事情。」
要抬舉衛青,就要有個借口,他現在年紀還小,就算有天分,陳嬌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他?就是拉扯,她能出幾分力氣?昔年領兵出征時,衛青的姐姐已經是後宮中數一數二的寵姬了,膝下孩子都有了三個,不然,衛青憑什麼第一次出戰就是將軍身份?按他年紀,頂多當個副將,都算是特別的恩典和賞識了。
只是這個借口,當然可以是衛青的姐姐,也可以是衛青的外甥女,外甥女當然沒有姐姐那麼管用,那麼懂得伺機在君王跟前為家人進言,但這一點不足,陳嬌倒是可以設法補救。作為劉壽的養母,她也當然寧願留一個不懂事的娃娃,而不是一個心思深沉,同樣是再世之身的大漢皇后。
一山不容二虎,未央宮內,當然也只能有一個皇后。
但衛子夫也不是不襁褓間的嬰兒了,不徹底蒙蔽過她,只怕她是不肯順順當當的懷起身孕的,就算懷了身孕,也會想方設法地爭取劉徹的寵愛,埋下對她不利的伏筆……到時候,場面上就要比現在更難看得多了不說,這種事也一定不可能傳不到宮廷外頭,就算她在衛女產女後將她置於死地,衛青心中難道就不明白兇手是誰?
要把衛氏滅門,多得是機會,要不是捨不得衛青和霍去病,陳嬌也不至於把送上門來的提議給推拒到外頭去。但如果培養起來一個對她、對陳氏懷有敵意的大將軍,那就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了。
這一碗絕育藥,就是她的點睛之筆,這一碗藥明面上是令她安心,其實說到底,還是為了讓衛女安心。正因為她不能生育,對陳嬌來說已經沒有一點害處,她才會繼續安心地服侍陳嬌,安心地接受陳嬌的提拔,承受劉徹的寵愛,在陳嬌為她安排的路上繼續走下去。
或者她以為陳嬌是心慈手軟,或者她以為陳嬌是別有用心,但無論如何,衛女不像陳嬌,從多年前就已經開始為這一天佈局伏筆,一切早有定計,節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佔盡了優勢。衛子夫連一枚能用的籌碼都沒有,從一開始就被全面壓制,她不輸給陳嬌,難道還是陳嬌輸給她?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麥飯了。」她就和聲音抱怨。「這一路無驚無險、順風順水,一點差錯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簡直一模一樣。你還讓我吃麥飯……小心我吐出來還給你!」
「你吐得出來,那你就吐好了。」聲音老實不客氣地頂了她一句,陳嬌不禁淺淺一笑。
想到衛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可惜。」她說,「早知道,朝夕相處了那麼多天,隨手拿一天出來,我彈她唱,豈不是人間妙事?」
聲音冷冷一笑,「沒想到你還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鳴……你還真以為你們能琴瑟和鳴一輩子?」
不知是否被衛女的死所刺激,這一次她特別不客氣。「別忘了最後她留給你的那一番話……你的敵人,還多得很呢!」
陳嬌不以為然,卻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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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後進的椒房殿。
衛子夫獲封之後,大長公主自然已經預先為他們訓練過了相關禮儀,這兩個衛家人行動得體,看起來,就很得人好感。
卻也只是得人好感、謙虛謹慎,便再看不出別的了。他年揚名天下馬踏匈奴的衛大將軍,此時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和大他四歲的劉徹比起來,他顯得分外稚嫩,面對皇后,更有幾分不知所措,雖不至於手腳無處安放,但行動間分外束手束腳,也是能看得出來的。
「便不必這麼多禮了。」陳嬌和氣地對他說。「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親近,雖然地位有所差別,但情分卻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諄諄叮囑,托我照應你們衛家……」
她頓了頓,掃了衛青一眼,又親切地開玩笑。「奴僕乍然顯貴,是不是很有幾分手足無措呢?」
衛長君年紀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鑒,確實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只看他隨手引經據典,就知道這幾年在堂邑侯府,兩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
「放心吧,雖然你們已經不是陳家的人了,但陳家還是會照管你們的。小公主在宮中由我看顧,」陳嬌便說。「在宮外,有了什麼煩難,你們盡可以找堂邑侯府。」
她說,「畢竟姐妹一場,我答應子夫會拉拔衛家,自然要說到做到。」
衛氏兄弟對視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下身來,語氣誠懇,「多謝娘娘照拂!」
陳嬌於是滿意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