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刺

王太后最近就被田蚡煩得不行。

「武安侯夫人也就罷了,現在連武安侯本人也時常往長信殿跑。」劉陵就和陳嬌咬舌根。「一進去就是兩三個時辰,有好幾次我進宮前去拜見,在殿門外等著,總覺得屋子裡空空蕩蕩的,要過一會兒,太后娘娘才會和武安侯夫人一起出來。」

如今長樂未央兩宮,能算得上是號人物的,也就是王太后和陳嬌了。這兩宮當然也就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只是椒房殿因為繼承了太皇太后的遺產,上百個老宮人多年來訓練有素,都是被太皇太后拿捏慣了的,陳嬌待下又是寬嚴並舉,還有楚服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大宮女坐鎮,很多事就算無須特別交待,也根本都不會流傳到椒房殿外,帶來一點風聲。

但長信殿就不一樣了……從以前開始,長信殿裡的消息雖不說是原原本本地送到陳嬌耳朵裡,但也經常能在永巷殿、昭陽殿中,聽到一點風聲。太后娘娘雖然身居後宮高位多年,但奈何身邊就一直少了一個楚服這樣知書達禮,手段百出,又對陳嬌忠心不二,絲毫沒有非分之想的大宮人。長信殿的管理,當然就要比椒房殿亂上一些了。

不過,真的密談,當然也不會落到別人耳朵裡——這一點手段,王太后肯定還是有的,不說別的,就是椒房殿中都有幾間低矮的密室,那是當年營建的時候,高祖呂皇后特地保留下來的議事之所,幾乎天然就是給外戚們同娘娘密議用的。

劉陵這話,就大有暗示武安侯是在和太后密議著什麼行動的意思。

自從太皇太后去世,宮中最高的靠山倒了,劉陵就算再想左右逢源,也應該知道太后和皇后之間素來有些心病,雖然如今暫且還相安無事,但也許終有一天,是會爆發出不小的衝突的。在這種時候,你想左右逢源,最終的結果就只能是兩邊都不把你當心腹,都不給你真正的面子。

幾乎是太皇太后去世的第二天,她就對陳嬌特別慇勤起來,甚至在宮外,也疏遠了和幾個長公主走動的腳步,反而加快了和竇太主之間來往的頻率。

這可就有幾分不尋常了,太皇太后薨斃,對於竇氏、陳氏來說,自然不是什麼太好的消息,單單是竇太主的身份,就從太皇太后的女兒,變成了天子的姑姑。

只看平陽侯府這段時間內有多少門客來投,就知道朝野上下,雖然也都認可陳嬌的受寵,但還是更看好天子自己的親姐姐。畢竟皇后無出,真失寵也就是幾年的事,可天子的姐姐,卻可以當一輩子。

也就是因此如此,陳嬌對劉陵始終要顯得特別客氣一點:聰明人總是特別欣賞另一個聰明人。

不過說來也很諷刺,陳嬌覺得她身邊的聰明人,下場往往也都不怎麼樣。

「武安侯最近在朝堂上也許遇到了不少煩心事。」陳嬌就含蓄地說,「會和姐姐商量,也是我題中應有之義。」

兩人對視一笑,劉陵自然也不會就這個敏感的話題多說什麼,而是問起了陳家的婚事。

「聽說小韓將軍近來在邊關時有斬獲,這倒是大漢的好事,就是這樣一來。十三姑娘的婚事就又要耽擱了,他越是能幹,邊關可不就越離不開他?上回到堂邑侯府,十三姑娘談起來這件事,眉宇間很有埋怨您的痕跡呢。」

陳嬌不禁莞爾一笑,「她進宮覲見的時候,提起來也是一臉的幽怨,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迫不及待想著要出嫁了。真是女大留不住。」

陳家好歹也是幾十年的侯府,雖說劉嫖嫡系所出,就陳嬌一個,但她的堂姐妹人卻不少,個個也都很願意和陳嬌套近乎,尤其是這一年多以來,陳嬌閒居無聊,經常把她們接到宮中來說話閒聊,她的十三堂妹就是其中比較得寵的一個,和韓嫣的親事也已經說定幾年了。

「下回到上林苑休閒的時候,您帶著她去走動走動,沒準她就不這麼著急了。」劉陵就捂著嘴笑著說,很有幾分眼波流轉,巧笑嫣然的意思。

「上林苑不是還在修嘛。」陳嬌也有幾分遺憾,「誰知道什麼時候能修得好?這幾年來,我們倒經常去驪山走動的,下回過去避暑,翁主也跟著一道過去吧。」

那聲音便在陳嬌耳邊淺笑,「順水人情。」

以劉陵身份,就算陳嬌不帶她,她到太后跟前說幾句好話,自然也可以扈從隨行的。

不過,劉陵這幾年間也的確是和京中不少大臣都打得火熱,淮南王生的這個女兒倒好,為了他的造反大計,算得上是盡心盡力、殫精竭慮了。

陳嬌不以為意,「看她表演,也頗能解悶嘛,後宮中平靜了這麼久,難道還不許我無聊嗎?」

自從衛女去世,劉徹又一心一意把心思投入到了匈奴邊事上,後宮中也的確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尤其是馬邑之圍後,邊事頻頻告急,匈奴人大有飲馬灞水的意思,劉徹又哪有心思挑起後宮中的紛爭?有時候忙起來,十天半個月連女人都不要,聽說興致來了,就讓那些美貌的侍中孌童們稍微服侍,一旦緩和了性子,便立刻又去翻看文書、找人開會商議了。

這麼大一個帝國,千頭萬緒多少事情,就算竇嬰、田蚡也都是能人,但他們自己又不是沒有紛爭,劉徹又剛親政,正是熱情最高的時候,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可以用來忙,連陳嬌要見他,都要自己去清涼殿裡。他哪還有心思和個幾乎完全陌生的美人,去培養所謂的鍾情專寵?太后有時候心疼兒子,在長信殿裡安排歌舞讓他去看,他能挑中一兩個美人,寵幸完就忘在腦袋後頭,就算是給太后面子了。

他忙,陳嬌的日子就安閒得多了。長信殿那裡,她是沒有斷過走動的腳步的,不過現在陳嬌身份擺在那裡,再做勸膳侍膳的事,太后自己都不自在,她幾次勸說之後,陳嬌也就順水推舟,不過是日常帶著兩個孩子前去拜望。再偶然進獻一點時鮮瓜果,也就算是盡到孝心了。時日久了,她真是自己都要無聊起來,只覺得百無聊賴,時間還沒有和衛子夫朝夕相處的那幾年過得快。

送走了劉陵,她又派人到建章宮裡去,「天氣暑熱,小公主掛念舅舅,送一筐瓜果過去吧。衛家那裡,自然也別落下了。」

說會照顧衛家,陳嬌就沒有食言,這一年多以來,衛家不知道受了小公主多少好處,一家人提到陳嬌,都恨不得立刻跪下來磕頭道謝,衛媼還揚言要給陳嬌立個生祠,倒是鬧得陳嬌一陣肉緊。衛青要好一點,還沒有這麼五體投地,但平時提到陳家,感激之色,還是溢於言表。

陳嬌就和聲音商量,「他雖然年紀不大,但辦事老道沉穩,的確很有姐姐的風範。你說,配家裡的哪個妹妹為好呢?」

就算現在感激徹骨,這份感激在衛青進入權力中心,成為手握天下兵權的大將軍之後,必然也會漸漸淡去,沒有哪一個政治人物是只靠恩情來羈縻手下的,尤其是像衛青這種層次的人物,結姻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十七妹年紀雖然小,但生得也算花容玉貌,最重要為人機靈,和你的血緣又近……」聲音也很當一回事,居然不曾諷刺打趣,而是正正經經地說,「但十五妹老成樸素,雖然長得沒那麼好看,可處事風格,卻更適合做個侯夫人。誰更合適,就看你的意思了。」

隨著時勢的推移,陳嬌和她之間漸漸不再像先生和學生,也竟不再像姐姐和妹妹,到了如今,就好像兩個平起平坐的朋友,並且還是陳嬌為主,聲音為副。

聲音也就漸漸地沒有那樣活躍了,和從前時時提點相比,如今她往往數日才出一聲,連聲調也都是懶洋洋的,好像失掉了唯一的對手之後,她也就失掉了支撐她的那股最為迫切的力量,疏疏懶懶的,甚至有了長眠不起的意思。

「你已經不需要我了!」偶然間,她也會傷感地這樣說。「我還能幫你什麼呢?」

陳嬌卻始終還是不願放手,她時常會拽著聲音醒來,和她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其實有些事她自己也能下個定論,已經無須聲音的幫忙,但這些年來,她的存在,更多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就好比此時此刻,她在長信殿中,面對面色莫測的王太后時,就已經習慣了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

「看來,田蚡口才不錯,居然也說動了她。」

「不是田蚡口才不錯。」陳嬌也輕聲回答她,「是一山不容二虎,後宮中,只能有一個主人。」

太后雖然地位尊崇,但現在的後宮之主,毫無疑問依然是陳嬌不錯,這一戰,倒是避無可避,遲早要來。

「前陣子周陽侯獻上了一對姐妹花。」太后果然開口了,她笑著拍了拍手,「據說是精心挑選過的,生得一色一樣,又都花容玉貌。我想最近阿徹事情多,心裡煩躁,多幾個美人,也能平復他的心情,要是能夠開枝散葉,那就更好了——來人,把王家姐妹帶上來吧。」

她又對陳嬌親切地一笑,「不過,最近阿徹實在很忙,也都很少進長信殿來請安,就一直沒有讓他過目,今天你來得正好,得了空,就把她們帶到清涼殿裡去吧。」

陳嬌不禁微微一怔。

卻不是為了這一對所謂的美人,而是因為王太后出的第一招,居然就透了這麼大的火氣。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