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卻不覺得不愉快的事有什麼不能提的。
太后自從晉位之後,雖然沒有弄權的意思,對朝政也幾乎是漠不關心,但拉拔娘家的態度還是相當明顯,當然對劉徹來說,這也是兩全其美的好事,自己人辦事,他也能多放心一點。要不是陳嬌父親多病,兩個兄弟又真的太不像話,不堪大用,整個陳家的年輕子弟也多半都是庸碌之輩,他甚至也是很樂意提拔陳家的。
但什麼事都要有個度,大家都在線內,自然是你好我也好,可要是太后不安分於做個太后,開始想學著太皇太后,把手插到朝事中來的時候,母子情份,就沒有那麼好使了。
就好像後宮中只會有一個主人一樣,天下間說話算話的人,始終也只能有一個,這個人是劉徹,就不會是太后,是太后,就不會是劉徹。王恢這件事上,太后實在已經是犯了劉徹最深的忌諱:她讓天子知道,一旦兩人有了矛盾,太后是會抬出自己的身份來壓天子的。
其實這件事究竟也不大,劉徹就是不聽,太后又能如何?畢竟只是收錢辦事,還沒到兩母子必須決出高下的地步。但陳嬌前後兩世,精研劉徹有三十多年時間,她難道還不瞭解劉徹?不錯,每一個帝王都是多疑的,但劉徹這個帝王,還要比一般帝王更多疑一點。
「怎麼了。」劉徹反而放下了酒杯,半真半假,「母后難道還想施個美人計,用這對美人兒換個王恢不成?王恢也就是送了一點錢吧,雖說是受人錢財,與人消災,但母后就至於鬧到這個地步了?」
陳嬌倒是被劉徹逗得笑個不住,「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這些年來,除了衛子夫入宮那次,她被惹得動了真怒,嚇得平陽長公主迄今不敢往宮中獻美之外,陳嬌還真的很少說過婆家人的壞話。就是有時候劉徹抱怨王太后、平陽長公主,陳嬌也都是勸著開解著,絕不肯輕易附和。今天這一句話,已經是她能表現出最曖昧的姿態了。
劉徹的眼神頓時就沉了下來,他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一邊微微地笑著,一邊放下了酒杯。「這不是開玩笑嗎?母后這是把我當作三歲小孩了?大臣的生死那是國事,這兩個美人是生得多俊俏,才能讓我『烽火戲諸侯』,連國事都不管了?這件事要是傳到大臣耳中,我這個天子,還能有一點威信?」
這是都氣得笑了,在陳嬌跟前,他沒必要掩飾什麼——雖然唇邊還露著笑,但擱酒杯的力度卻太大了一點,成杯美酒,灑出來能有一半。鬧得劉徹的衣襟,一下就散發出了酒香。
陳嬌連忙就取來白布,跪著為劉徹擦拭起來,一邊擦拭一邊說,「你也不要這樣想,母后又沒有這樣說,肯定是我以小人之腹為君子之心,瞎猜呢!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好說歹說,終究是把劉徹的怒火給調轉開了方向:其實也不是因為陳嬌口才好,多半還是因為她手上那塊白布,在劉徹腰股間的來回拂拭,無意間將天子的心思給勾到了她衣襟深處偶然露出的一抹白上。
就算天子恩重,結縭七八年了,還是經常在椒房殿過夜。但椒房殿畢竟是皇后正宮,不是外官可以隨意進出的地方,劉徹又醉心於政事,他終究還是在清涼殿內安頓了下來。現在換作陳嬌經常在清涼殿裡陪他了。侍女們也早就慣了皇帝的多情,等到一聲召喚,便魚貫進了內殿,為兩位主子潔身換衣,又重整了酒席,在一天繁星,滿殿清輝中,為帝后燃起了燭火,續上了未完的對酌。
「其實呢。」陳嬌見劉徹神色鬱鬱,便又舊事重提。「我想,母后還真不至於會有這樣的意思。這兩個美人,多半還是為了給我出難題吧。」
劉徹不置可否,「你?」
他這是覺得陳嬌還在為太后說好話,還在寬他的心呢,「你有什麼好出難題的,這些年來,你對她還不夠百依百順?」
就是這麼一句話,陳嬌這幾年明裡暗裡和太后過的那幾招,似乎都被劉徹一語抹煞,又似乎已經變成了太后不甘寂寞,對陳嬌和太皇太后發起的衝擊了。
「哪有你說得這麼好。」陳嬌反過來糾正劉徹,「進門都七八年了,總是有幾件事辦得不能讓人滿意的嘛。」
劉徹索性翻過身子,笑瞇瞇地望住陳嬌,「你倒說說看,你有哪件事做得不好,讓母后能挑出毛病來?」
話裡深深的滿意,真是不言而喻。
陳嬌想來想去,一時居然語塞。
身為太后、皇后,兩個人都是有食邑的,金山銀海花也花不完,並且未央長樂兩宮獨立,陳嬌也沒法去管長信殿的花用,王太后當然也不曾過問她的財權,後宮中受過寵幸的妃嬪們,也都有自己的待遇標準,首先一般家庭會遇到的錢這個問題,婆媳倆就很難發生衝突。
緊接著能挑的就是孝順問題了。可陳嬌八九年來對太后有多恭順,那是眼看得見的,現在劉壽都七歲了,她還經常到長信殿去,要給太后侍膳。太后還能挑什麼?
至於妒忌,那麼多美人都不妒忌了,也不見得就一定要妒忌這一對姐妹花,除非太后是給劉徹送個現成的皇次子,那陳嬌妒忌妒忌,還算是情有可原。兩個宮女而已,就算再精緻,還不是玩物?
「所以。」她不甘服輸,眼珠子一轉,便道,「母后要挑我,就得給我找兩根刺嘍。」
不知不覺間,劉徹已經露出了一點深思,他望著陳嬌的眼神又慎重了起來。陳嬌看在眼裡,不禁噗嗤一笑。
「說著玩玩的,你還當真了?」她再給劉徹倒了一杯酒,將玉杯抵到劉徹唇邊,眼波流轉,「天子,滿飲此杯?」
劉徹便也不再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也為陳嬌倒了一杯酒,調戲她,「能飲此杯無?」
等陳嬌張開嘴,又笑著移開杯子,氣得陳嬌去咬他的手,咬著咬著,又咬出了一室的纏綿。
過了幾天,他自己進長樂宮去看王太后,兩母子說來說去,又說到了王恢的事。
「畢竟也是一力主張打匈奴的大臣。」王太后自然有一套說法的,「你隨便就把人家給處死了,以後誰還敢給你出主意?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劉徹不以為然,「要是都和他一樣,只知道瞎出主意,到了要上陣的時候就成了烏龜,只懂得往殼裡一縮。那我倒寧願這種人別給我出主意。」
王太后其實也不是沒有為別人說過情,收錢辦事,劉徹是心知肚明,這也還是他第一次露出了這麼堅決的態度。接連三次進來問好請安,都不肯鬆口,因為王太后的堅持,劉徹這兩次進宮來的間隔,明顯還變得很長了。
雖然王恢出得價錢不低,連田蚡都再三強調一定要把這事辦好,但太后看了劉徹一眼,還是換了個話題,問,「那對姐妹花的歌舞也練得不錯了,怎麼樣,你覺得如何?這可是你舅舅費盡心機才給你物色來的稀世奇珍,你別隨隨便便就也膩了,還是要珍惜才好。」
「什麼姐妹花?」劉徹倒吃驚起來,「您這是說的哪兩個姐妹花啊,是前幾個月的那兩個毛氏女?可我記得那是二姐送進來的……」
看來,陳嬌雖然面上安排得好,但私底下,該吃吃、該喝喝,該打擊異己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
王太后比劉徹還詫異,「嬌嬌沒和你提?我親自交待給她的——」
便把陳嬌的那番答話告訴給劉徹知道,又笑,「恐怕是她事多,忘了!」
是真的忘了,還是有意健忘,那就是說不清的事了。陳嬌正當青春年少,行事素來縝密,這種事就是要忘,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吧。
劉徹面色不禁就是一沉,他卻還有意維護皇后的面子,雖然露出不悅,但卻沒有接太后的話茬。
王太后也就沒多說什麼,還幫陳嬌圓場,「就是沒有忘也不要緊,年輕的媳婦,沒有不妒忌的,她這還算是好了!」
這就給陳嬌坐實了妒忌的名頭……看來,太后面上不說,但私底下是對陳嬌不滿已久,好容易逮著了一個機會,就要再天子跟前說陳嬌的小話了。
劉徹畢竟是太后的親兒子,他雖然眼神深沉、似笑非笑,卻也沒有跟著王太后演下去,去套太后的話。
回過頭來,又命春陀,「去打聽打聽,皇后這幾年間,私底下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情,惹怒了太后。又或者陳家、竇氏有什麼事得罪了王家,卻沒有鬧到朕跟前來。」
春陀不敢怠慢,過了小半個月才回劉徹,「娘娘這些年來,在未央宮裡是沒得挑的了,誰不說她的好?長樂宮那邊,她也很少過去……」
人都不過去了,還有什麼事能招惹到王太后的不滿?
「就是陳氏、竇氏,雖然也有些混賬子弟,作出了不體面的事,但也沒有什麼事是大得讓人在意的,無非都是些小奸小惡。」春陀絞盡腦汁,才說,「倒是武安侯兄弟不斷在京郊佔地,還搶佔了南皮侯的田地……除了這事之外,就沒有多少事情了。」
劉徹眉眼一凝,「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前幾個月,」春陀說。「娘娘也知道這件事的,太主曾經在娘娘跟前抱怨過幾句,但娘娘似乎並不曾過問。私底下有沒有和太后娘娘說起,就不知道了。」
竇氏的事,陳嬌就是要管,也不會管這麼雞毛蒜皮的小事。竇嬰在朝堂上處處吃虧,她都沒有出來為竇嬰撐腰,南皮侯的幾塊地,能令她出手?
劉徹的眼神就深沉了下來,回頭去椒房殿看兒子女兒,見到陳嬌,就開玩笑問她,「你是哪裡得罪了母后,惹得她真挑起你來了?」
陳嬌先是吃驚,後是無奈,「這我要是知道,早就自己改了,還用得著納悶嗎?」
劉徹一聽,自然也是道理,便逕自犯了沉思,陳嬌看在眼裡,反過來安慰他,「行了行了,這件事你心裡有數就行了,母后要挑我,讓她去挑吧,我難道還能往心裡去?」
得妻如此,劉徹還能說什麼?只好歎了口氣,把陳嬌摟進懷裡,又把頭靠到她肩上,煩躁地說。「怎麼搞的!全天下都和我們夫妻作對,現在連母親都不讓人安寧……今年真是時運不濟!」
是抱怨太后,還是抱怨朝事,真是連劉徹自己都不清楚了。
陳嬌便垂下眼來,柔聲道,「天下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忍一忍吧,阿徹,你難道忘了?祖母不是教過你嗎?連忍都忍不好——」
劉徹和她一起說完了下一句話,「又怎麼忍得到無須再忍的那一天。」
話音終了,夫妻不禁扭頭相望,相望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