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拔

王太后一擊奏效,倒也不著急再接再厲,前朝熱熱鬧鬧,為了邊事鬧騰得不可開交的,未央長樂兩宮就要平靜得多了。周陽侯送上的這一對千嬌百媚的大美人,終究還是經過李延年的悉心調.教,擇日在清涼殿內為劉徹獻了一場歌舞,劉徹還要邀陳嬌去看,陳嬌笑著推辭了,「母后聽到,又有話說。」

畢竟是太后,畢竟是劉徹的親媽,對她的容讓態度,劉徹不是不滿意的。也正是因為他的滿意,看陳嬌就越來越覺得可憐可愛,覺得她在太后手底下委曲求全,日子過得實在也不容易。

「也真是難為你了!」劉徹頭天這麼一說,轉天又送了些珠玉過來,「知道你不缺這個,但我也就只能給你這個了。」

畢竟也當了七八年的天子了,也知道自己跑去約束太后,讓她不要為難陳嬌,唯一的後果,只可能是讓婆媳之間的關係越加冷淡。不論是對太后還是對陳嬌,都不是什麼好事。

陳嬌感到很好笑,「知道我不缺這個,你還給我這個?」

她雖然大度賢惠,但也決不是劉徹隨隨便便一點恩典,就能取悅得了的。劉徹自己也深知此點:要是以為陳嬌和一個尋常的妃嬪一樣,可以隨意打發,那倒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哄她。

「你說你想要什麼。」他便柔聲問陳嬌,打疊出了千般的耐心來。「能給你的,我還會不給?」

陳嬌白了他一眼,又靠到了劉徹懷裡,撲得他一懷都是椒房殿裡的香味。

在皇后位置上待久了,有些習慣漸漸就烙了下來,曾經椒房殿裡盈滿的,是王太后格外喜歡的龍腦玄術味道,這種香味留得久,劉徹剛剛登基的時候,老以為母親還在椒房殿一角品著蜜漿,和從人說話。但這些年過去,不知不覺,椒房殿裡的味道,已經換作了陳嬌私家秘合的甘露香,這香味絲絲縷縷,才剛縈繞上來,就令劉徹想到了陳嬌沉靜的一笑。

「你已經很久沒有帶我出宮去了。」陳嬌就幽怨地說,「千金珠玉,我缺嗎?」

是啊,陳嬌自己身家巨萬,金銀珠玉這樣的身外之物,對她這個皇后來說,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雖然自己尚無所出,但膝下佳兒佳女,她也都看做親生,像她這樣的身份,所求的無非也就是自己的垂青了。

也就只有陳嬌這樣的身份,想的才不是他所代表的權勢地位,而是他所能提供的片刻陪伴了。

劉徹一時間真是心潮起伏,卻又有些飄飄然的得意。他撫了撫陳嬌的秀髮,就像是撫一隻最乖巧的貓兒。

「最近實在是忙!」他說,「得了閒,一定帶你出去走走,就我們兩個,誰都不帶。」

這當然只是美好的許諾,以劉徹身份,出門就算不大張旗鼓,十多個從人,那是怎麼都要的。

陳嬌依然伏在他懷裡,她點了點頭,似乎總算為劉徹取悅了一點,卻沒有翻過身來看他。

劉徹忽然間又很想看看陳嬌的表情。

雖然御宇八年,見慣世面,身邊環繞著形形色色的人才,但劉徹始終覺得,其實在這許多各懷心思也各有優劣的人中,在他身為皇帝必須精研的『讀人』這門學問裡,其實那些丞相也好,列侯也罷,甚至是他祖母太皇太后,都算不上是他的對手,他不是不能讀透他們,不是不能讀懂局勢,只是很多事,能讀懂不代表可以隨心所欲。

可唯獨就這個陳嬌,她什麼事都做得這麼好,什麼事都為他辦得到,但他似乎是一點也沒有讀懂過陳嬌,又或者,她實在是把自己包裹得太深了,他也就是僅僅揭開了她的幾層薄紗而已。

「嬌嬌。」他不禁輕聲念。

陳嬌就又翻過身來,略帶催促,略帶著急,略帶愛嬌地看他,她不滿地抬起眉毛,說,「嗯?」

上挑的尾音,和那微微勾起的長腿,多少已經暗示了陳嬌現在的心情。劉徹忽然又放鬆下來,他十拿九穩地想:看不透又如何,她是我的皇后,我有一輩子和她長相廝守。忙過了眼前這一段,我一定好好陪她。

他就故意裝作不懂來逗陳嬌,含著笑意說,「天色不早,你該回椒房殿陪阿壽了。」

陳嬌主動求歡的次數雖然不少,但劉徹會裝傻的情況卻不多。這個人精力旺盛,尤其國事越是煩難,就越需要美色調劑,送上門的肉他幹嘛不吃?尤其兩個人床笫之間漸漸越來越更和諧,隨著陳嬌年歲漸長,她幾乎是和劉徹一道,終於漸漸懂得了風情。有時候劉徹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情緒實在是堆積得太高,她一進清涼殿,劉徹就撲上來把她帶到暗室裡,一邊急著進出她的身體,一邊在她耳邊喘息著說,「我正想著你,你就來了……」

至於是不是哪個美人走近清涼殿都會有這個待遇,這問題陳嬌一般不讓自己去想。

對劉徹這難得的調戲,她當然也很給面子,白了劉徹一眼,拿肉麻當有趣,露出輕嗔,「你好大膽子!仔細我到母后跟前告你的狀!」

話才說出來,自己就笑倒了,劉徹跟她一道大笑起來,於是一室春光。

當晚劉徹就沒有放陳嬌回椒房殿,留陳嬌在他身邊紅袖添香,和她商量,「韓嫣的官職,是不是可以往上動一動了。」

作為新一代年輕將領中表現也算搶眼的那個,韓嫣自然不乏人賞識,朝中頗有幾個老將覺得這起碼是守成之將,不過,因為年歲尚輕,也沒有什麼很耀眼的功績,這幾年他的職位,倒是沒有往上動過。

「那麼著急幹嘛。」陳嬌不以為然,「他還沒有什麼大功,貿然賞得過分,底下人反而不會心服的吧?」

劉徹是真的被陳嬌鬧得要崩潰了:竇嬰也就算了,丞相級別的黨爭,那不是皇后可以輕易插手的,以陳嬌的聰明,不會不明白此點。可韓嫣呢?那是她看好的人才,陳家和韓嫣結親,背後沒有陳嬌授意,就憑竇太主那眼高於頂的作風,她看得上韓嫣?劉徹自己都不信。

提拔韓嫣,也是提拔一下陳家、竇氏,免得王家一門獨大,現在竇嬰漸漸地落了下風,田蚡上位,似乎已經成為不可避免的勢頭,真等到他坐到相位上了,要是陳家還是這麼沉默,以田蚡作風,他肯定會更加囂張。

再說,韓嫣和他自己關係匪淺,又是陳嬌的親戚,能力的確也不差,可說是三面討好,劉徹是怎麼都沒有想到,陳嬌會對這提拔說個不字的。

「你壓他這麼厲害……」話說了一半,又覺得這話還是竇太主來說更有身份,劉徹本欲住口,可看陳嬌投來一眼,燈下人面如玉,眼神似秋水,涼中微帶波瀾,鬼使神差,就脫口而出。「不怕你娘家私底下抱怨?」

「抱怨得多了。」陳嬌也沒有和劉徹裝傻的意思,她的語調冷了下來。「從兩個親哥哥開始抱怨,說我不好的人,難道還少了嗎?我陳嬌行事,還用不著看他們的臉色。」

竇太主和堂邑侯也都算得上是識得大體之輩,怎麼就養出了陳嬌兩個哥哥那樣的貨色,劉徹自己都為陳嬌覺得尷尬,他看著陳嬌,無由又心疼起來:這個小女子,肩上真是背負太多東西了,有時候他都為她擔心,這麼不爭不搶的,怎麼能餵得飽她身後那一群如狼似虎的外戚。

卻偏偏她也就頂住了這麼大的壓力,從來沒有在朝政上多說一句……

「也不就是為了給你面子。」他就向陳嬌解釋,「韓嫣也的確是有才華的,要是能盡快成長起來,說不定逆轉這戰爭局勢的大功,還真就落到他頭上了呢。」

戰爭曠日持久,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見得分明的。雖然如今雁門關一帶已經是連番大戰,搞得如火如荼,但有前朝積累下來的底子撐著,劉徹一時還沒有覺得不湊手,他感覺到的壓力,還沒有大到讓人發瘋的地步。恐怕還要到五年、十年之後,若這一場戰爭還沒有個結果,那時他才會感到挫折,感到急躁。

倒不是說陳嬌遺憾於劉徹未能體會到那樣重大的失敗,但現在的劉徹,雖然已經很看重匈奴,卻還是把戰爭想得太簡單了點。

「天下事我不懂!」她說,「但永巷昭陽裡的那些女人呢,我還是瞭解的。雖然受寵的宮妃不少,人們對她們也都客客氣氣的,但你信不信,要是賈姬、衛姬、王姬還在的話,她們的地位肯定是要更超然的。」

沒有貨真價實的功勞,僅憑著君王的榮寵,就是上了位,人家也不會服氣的。

劉徹嗯了一聲,不禁面露深思。

陳嬌這話,說韓嫣是對的,其實說田蚡又何嘗不對?

接下來那一陣子,雖然王氏姐妹也不是不得寵,但劉徹對竇嬰的態度就要親熱得多了,反而若有若無,有點疏遠田蚡的意思。

田蚡當然著急,他能不著急嗎?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