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件事明面上是踩著灌夫和灌家,但無須多少政治智慧也能看得出來:說到底,還是丞相要和前丞相認真置氣。這兩個重量級外戚之間攪和起的腥風血雨,可不僅僅是兩大外戚而已,平時朝中重臣,誰見了誰都是笑嘻嘻的,到了這時候就能見得真章了。就好比韓安國,從前雖然和田蚡親近,但對竇嬰也足夠尊重,可現在他畢竟是旗幟鮮明地站到了田蚡這邊。——要不是陳嬌自己也是局中人,她簡直都要笑了:這一場大戲,實在是令得平時是一潭深水的長安城一下清澈了起來,站在她和劉徹的高度去看,簡直說得上是纖毫畢現。
當然,這也就是站在陳嬌和劉徹的高度了,即使是田蚡同竇嬰,在這麼一場紛爭之中,也覺得局勢混亂晦暗,不論是這場大戲的走向,還是牽扯於其中的各方勢力,都令人難以參透,至於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就連平陽長公主三姐妹,甚至是素來聰慧的劉陵,都難以窺見此事的全部風貌:連身在局中的人都參不透了,她們自然也只能迷迷登登地隔岸觀火啦。
是啊,別看這件事在前朝鬧出了多大的動靜,但在未央宮中,卻似乎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陳嬌甚至連局面都懶得問,劉徹進了椒房殿,等待他的還是一貫的輕言淺笑,還有劉壽同劉寧的童言稚語。——甚至連天子自己,都大為不習慣了。
說到底,這件事也就是兩大外戚的面子之爭,竇嬰還算是和陳嬌隔了一層,可田蚡那就是實實在在地代表了王家的臉面。灌夫這一罵不要緊,兩家現在鬧了開來,武安侯和魏其侯是互相揭短——你說灌夫的不是,那我就說你田蚡的不是,其實誰家的底都不乾淨。這時候皇帝向誰搖擺都有道理,就看誰在背後使得力氣大了。
按照劉徹的設想,事情到了這一步,陳嬌是無論如何都要出面說話了。否則她在竇氏、陳家的威信,肯定要蕩然無存。他這幾個月常跑椒房殿,其實也就是為了給陳嬌說話的機會——其實也算是表個自己的態度,長信殿那裡,太后沒有召喚,他現在已經不輕易過去了。
可陳嬌不開口,他這個人情就是要賣,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賣。再說,國家輕易更換丞相,那是政局不穩的前兆,田蚡上位還沒有多久呢,這就要為了這件事讓他下來,劉徹也是很為難的。魏其侯身後可還有一大批列侯,這裡頭有一些人,是不討天子的喜歡的。
就是因為他也是舉棋不定,多年來習慣,劉徹一為難了、一脆弱了,也確實喜歡粘著陳嬌,他往椒房殿走動得更頻繁了。頻繁得田蚡都驚惶起來——天子的行蹤,自然也是一種信號,魏其侯身後的勢力可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一開始使錢不動,現在他們著急起來,魏其侯私底下衝皇帝上書,那也是一封接著一封,告他的黑狀。
到這時候他再仔細想想,就覺得自己平時做得也有不少不對的地方了:自從登上相位之後,他不止一次和這個皇帝外甥鬧過彆扭,劉徹沉下臉來發火,也已經有那麼兩三次了。從前只覺得大家是一家人,現在再想想,梁王武和天子也是一家人,惠帝和高祖呂太后還是親母子呢!
但鬧到這個地步,也容不得他再後悔,再後退了,也就只有一天天地往宮裡傳消息,指望姐姐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能夠支撐住王家的脊背,不讓王家在這場已經無關灌夫生死的對決中,落入下風。
其實就算沒有他的說話,王太后也不會在這時候撒手,她不但勤找劉徹,還經常找陳嬌過去,探她的口風。
「這件事鬧成這個樣子,大家都是不情願的。」到這時候,就算是太后也不敢擺婆婆架子了——擺架子,那是對兒子的事,對陳嬌,還是以懷柔為主。「但武安侯畢竟是做丞相的人,這樣丟了臉面,也不能不讓他略施報復。魏其侯那裡,你要是能說的上話,我看還是讓他算了吧。武安侯想的是給灌夫一點顏色看看,又不是要招惹魏其侯。」
灌將軍就是魏其侯的韓安國,給灌夫一點顏色,就是給魏其侯一記耳光,王太后雖然是軟語勸說,但也還是在強詞奪理,向陳嬌施壓。
陳嬌只好笑著說,「聽說灌家人已經全都逃了,灌將軍家裡東西都被搬光啦,難道這顏色還不夠,武安侯是要把灌將軍往死路上逼嗎?灌將軍和魏其侯是莫逆之交,到了生死分際的時刻,是肯定要出來為武安侯說話的……」
她也就將心底的不屑微微露出,「也不是我說舅舅的不是,但這幾年來,舅舅是不是也太囂張了一點呢?」
王太后不禁大怒:就算她自己看不上田蚡,但陳嬌說田蚡的不是,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椒房殿裡,太后也不是沒想過要收買一兩個人,露出一點消息來。但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機會,現在也當然不會有機會。劉徹一次次往椒房殿裡跑,到底陳嬌都說了什麼,太后也不是不好奇的,如今看來,當然一起都有了答案:陳嬌以前不管事,但這一次,當然不能再不開口了。對自己都是這個態度,對劉徹如何,可想而知了。
她沉默有頃,才慢慢地說,「是不是囂張,那就還要看阿徹的意思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兩邊都要向劉徹施壓,就看劉徹最終會選哪一邊了。
陳嬌抬起眼望著她,微微一笑。
耳邊那聲音輕蔑地說,「贏了又怎麼樣?還真以為劉徹就會對他舅舅網開一面?」
一世生死,或許教不會她別的,但一定能教會陳嬌一點。
再寬和的帝王,也不可能容許別人來分享他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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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當晚又進椒房殿的時候,正好撞見陳嬌在吃點心,他好奇地過來嘗了一口,不禁笑道,「麥飯!怎麼吃這窮人家的東西。」
「摻了蜜也就不那麼難以下嚥了。」陳嬌笑著說,「偶然也要嘗嘗民間的疾苦嘛。」
劉徹心裡裝滿了事,又哪裡顧得上理會這微微的諷喻,他猶豫了一下,便坐到了陳嬌身邊,字斟句酌,「今天母后又讓你過長信殿了?」
就知道左右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竇嬰田蚡之爭,是必須要出一個結果了。
陳嬌也就擱下了筷子,示意宮人們把案幾抬走,她左右看了看,等人都退完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怎麼?」劉徹也有所察覺,他壓低了聲音,「母后在宮中安插人手了?」
目光不禁就飄向了椒房殿左側的一尊銅鼎。
看來,劉徹對椒房殿裡的機關倒很是熟悉,陳嬌又再猶豫了一下,她低聲說,「這個密室,七八年沒開過了,這七八年間,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
就算陳嬌有計謀,那也是陽謀,沒有什麼陰謀,就不需要進這密室商議。這一點,劉徹一直是很欣賞的:母儀天下,寵冠後宮,靠的是陳嬌自己的美德,而不是和幾個外戚在密室中秉燭密話。
「那就到清涼殿裡去談,也是一樣的!」他說著就要起身,但陳嬌又搖了搖頭。
「楚服。」她叫。
楚服很快就進了宮殿,她沉靜地對帝后行了禮,便又站起身來,等待陳嬌的吩咐。
「帶上兩個人,清掃一下那裡的小房間吧。」陳嬌說,又不禁自嘲地一笑,「說不定日後,也還有用到它的時候呢?」
大宮女的臉一下就變白了,她幾乎是惶恐地掃了劉徹一眼,劉徹也不禁哈哈大笑:會把這種事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的,也就只有陳嬌了。
他親暱地捏了捏陳嬌的脖頸,又吩咐楚服,「來,先去給我打壺酒來!」
便和陳嬌在殿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你一口我一口,徐徐品著芬芳的美酒。由得楚服帶著兩個心腹,在屋子另一頭搗鼓。一邊喝酒,他一邊欣賞地望著陳嬌。
陳嬌冰冷的氣質,是半點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融化,十年過去,她看著似乎比從前要更和氣,其實芯裡一樣透著一股徹骨的冷,就是在自己跟前,都沒有一點示弱——眼底是笑開了,可劉徹能察覺得出來,她的骨頭上還帶著雪花。雖然位居天下至尊身側,多年榮寵不衰,可她還是和從前一樣,透著說不出的憂鬱,說不出的沉潛。這首箏曲是如此特別淒清,以至於過去十年,劉徹都還沒有摸清她的韻,對他來說,她永遠是難測的,永遠是新鮮的,似乎也永遠是從容不迫的。即使她的溫柔與不安也只有向著他,但這樣的時刻太少太少,他簡直不知道有什麼事,能夠讓陳嬌失去她的從容。
才這樣想,大殿一角就傳來了楚服的輕呼。劉徹不由放下心事,和陳嬌對視了一眼。
楚服秉性沉穩,在帝后跟前,是很少這樣失態的。
「怎麼。」陳嬌就問,「是看到了什麼蟲蟻嗎?」
楚服卻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顫抖著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在陳嬌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劉徹這一輩子,第一次欣賞到了陳嬌失去從容的姿態,她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猛然就站起身來,幾乎是失措地問,「此話當真?」
他的好奇心不禁被挑到了最高,也跟著問楚服,「究竟出什麼事了!」
可楚服看了看陳嬌,卻不敢作答,而陳嬌面露沉吟之色,只是不斷搖頭,卻也沒有回答劉徹的意思。
劉徹索性就站起身來,自己走到了大殿一角,因為銅鼎已經轉開,通道露出,他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下了木梯——這是一間小而整潔的密室,和他幼年時在此被王太后教導的時候一樣,甚至連陳設都沒有絲毫改變。空氣中彷彿還瀰漫著王太后身上那股淡淡的龍腦香味。除了靠近木梯的地板顯然透了抹拭的痕跡之外,其餘地方都積了薄薄的塵土。看起來,似乎有多年沒有被啟用過了,他一眼就能看見屋子中央那一層厚厚的蛛網。
而蛛網之下呢?
劉徹覺得自己怕是起猛了,一瞬間他竟然有幾分頭暈目眩,他一把扶住木梯穩住了自己,又在定睛瞧去,這才肯定屋子中央躺著的,是一個削做了人形的木偶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