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瞬,心緒萬千四個字,簡直已經不足以形容劉徹心情的萬一。
「把人偶清理一下!」他不容置疑地扭頭吩咐楚服,猶豫了一下,又說,「剩下兩個宮人,可靠不可靠?」
楚服伏在洞口,隱隱竟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但密室入口狹小,劉徹一個人就佔了半邊,她也實在是下不來了。她就只好盡量把頭伏低了,輕聲說,「都是——」
陳嬌忽然就出現在楚服身後,她不顧狹小的空間,親自下了木梯,面上竟是一片木然,連方才露在面上的震驚都已經不知去向。劉徹帶有詢問意味地看了她幾眼,都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這東西你就不要多看了。」劉徹只好說,「簡直是讓人噁心!」
巫蠱這種事,後宮中從來都是屢禁不止的,也從來都為當權者厭惡:當權者享用了天下最奢華的服飾,最精緻的美食,最美麗出眾的男男女女,自然也要承擔最陰鬱的惡意。巫蠱這種事,不是針對皇后就是針對皇帝,還真的很少有針對隨便哪頭阿貓阿狗的。
尤其劉徹雖然年少,但也一向是很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年前還和李少君這個老神棍打得火熱,還在清涼殿裡親自擺了酒款待他,陳嬌也有幸在屏風後頭跟著見識了這位陸地神仙的風采。——就是這麼一個一眼就能看穿的老騙子,劉徹還對他恭恭敬敬的,要不是怕人非議,恐怕對他的禮儀,要比對丞相還隆重。其實就是他身邊的侍中們,看穿了李少君把戲的就有不少,起碼衛青進來看望小公主,桑弘羊進來給陳嬌問好的時候,就都談起過這個李少君。
「現在他眼看著離離世之日不遠了。」桑弘羊就說。「仙人怎可能會死呢?死後的軀體又怎可能會腐爛?他本人還好,雙眼一合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的徒子徒孫們,可驚慌得很呢。」
再低級的騙術,只要捏緊了人心,就不愁沒有人信。這個巫蠱木偶,很顯然就已經捏緊了劉徹的軟肋。
陳嬌卻沒有他那麼在乎,她望著空地上那暗沉沉的東西,聲音裡究竟是露出了幾分尖銳。
「埋下去都不知道多久了,難道現在還要害怕不成?」她低聲說,「很多時候,我可就睡在它頭頂沒有多遠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陳嬌這些年來毫不知情地和這種東西躺在一間屋子裡,劉徹就不禁有些發抖。
「大漢後宮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巫蠱的事情了!」他低沉地說,卻不知道是向著陳嬌,還是向著自己,「是誰這麼大膽,又是誰這麼有能耐!」
這木偶當然不會是陳嬌自己放進去的,她就是再粗疏,也不可能忘記密室中的詛咒傀儡,既然不是她自己放的,那就多半是別人放下來詛咒她的了。
陳嬌搖了搖頭,眼神彷彿一片透徹的寒冰,她低聲說,「還是先上去再說吧!」
帝后兩個人就親自在入口圍坐,看著楚服下了密室。
過了一會,他們又聽到了楚服輕輕的驚呼聲,這個大宮人很快又空著手爬上了木梯。
「娘娘。」她說,面色蒼白。「那東西下頭……連著一團草!」
劉徹本來就已經驚濤駭浪的思緒,又被添了波瀾,他緊皺起眉頭,看了陳嬌一眼,陳嬌倒是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椒房殿多少年的建築了。泥土都是夯實了的,密室這一層薄木板底下就算是黃泥,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長出雜草灌木。
這種子恐怕是和傀儡一起埋進土裡,經過多年的繁育,偶然間頂開了木板,這才將傀儡給頂出了泥土的。
這是多少年前就已經布下了的陰謀!要不是蒼天有幸,種子居然發芽,這詛咒恐怕是一世都不會有人知道!
劉徹就看著陳嬌眼裡漸漸浸潤了一層亮晶晶的液體,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抱住膝蓋,毫不端莊地在地上蜷成了一個球。他心底驟然間就起了一陣憐惜:這種純粹的惡意,就是他這樣的大丈夫,都不免有所驚嚇,就更不要說陳嬌了,她雖然從來都很能幹,但也畢竟不過只是個女人。
楚服短暫地離開了宮殿,沒有多久,她拿了一把小鏟子進來,很快就連著根,挖上了一團連泥帶土的東西,又拍掉了傀儡上的蛛網,將這一團物事用銀盤端著,放到了帝后跟前。
劉徹拿起一雙筷子,將草莖和傀儡分了開來,他發覺木偶背部已經被根系纏出了點點褪色的痕跡。而就在這一片點點滴滴的斑駁痕跡中,又有一團泛白的小顆粒……
「這是什麼。」陳嬌便問楚服。楚服猶豫了一下,卻沒敢答話。
劉徹只好低沉地替楚服回答。「這是被煮過的草種吧!」
他用白布墊著手,拿起來傀儡來仔細端詳,忽然神色一動,從重重泥土間看到了一行字跡。可還沒來得及遮掩異色,就已經被陳嬌發覺。劉徹也就只好拂拭了這浸潤多時的泥土,勉強辨認出了用小刀深刻出的兩行隸書。
椒房無子,天下怨之。
產子而亡,天下害之。
用語樸素,但用心之刻毒,卻已經躍然於這木雕之上。
到了這一步,陳嬌的手終於開始抖,而劉徹卻反而要比之前更平靜得多了,他又仔細地端詳了這木偶片刻,心中無數思緒翻翻滾滾,半晌後,他終於低沉地說,「這種不祥之物,我看,還是燒了吧?」
殿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楚服小心地看了陳嬌一眼,但陳嬌面上卻是比冰還更冷的漠然,她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沖楚服吩咐,「你先出去!」
楚服便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劉徹目送她踏出殿門,內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強烈的羨慕——就算楚服心中也不可能不驚駭懼怕,但她起碼不像他一樣,要面對陳嬌最直接的怒火。
或許是在這一刻,靈犀一點,楚服雖然隔得遠,竟然也明白了他隱隱的畏懼,這女侍抬起頭來,沖劉徹神色憂慮地搖了搖頭,這才為帝后二人重新又合上了殿門。
殿內頓時就暗了下來。陳嬌依然低著頭,她的眼神還在那傀儡上打轉,雖然並無隻言片語,甚至看都不看劉徹,但這冰冷的怒火,似乎也用不著一點動作,就已經從她身上輻射開了,讓整間溫暖的屋子,都隱隱散發出了寒氣。
「嬌嬌。」劉徹在心中歎了口氣,他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哪裡還有一點皇帝的架子?聲音中既然全是懇求,他伸出手去要抱陳嬌,卻被陳嬌一下架開了。
「不要碰我!」陳嬌輕聲說。
腔調裡已經透了濃重的鼻音。
就是在太皇太后去世的時候,陳嬌都沒有哭過,她流過眼淚,但這和哭泣是不一樣的。這聲音一下就撞進了劉徹心底,使得他又痛又愧地彎下腰來。
「嬌嬌。」他堅持說,「那……那畢竟是母后!」
是啊,這件事還用得著查嗎?
除了椒房殿的前一任女主人有這個能耐之外,還有誰能有著一份本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密室裡埋藏下這麼一份隱秘的禮物?再上一次椒房殿易主,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那時候薄皇后自己都沒有孩子,她有閒心管下一任皇后的閒事嗎?
帝后兩人雖然從不曾施巫蠱之術,但對基本的咒術也都還是有所瞭解的。這木偶、這不能發芽的草種……這惡毒刻骨的詛咒,針對的除了陳嬌,還能有誰?
要不是終究有一粒草種竟奇跡般地發芽生長,將木板頂開了一條縫隙,這份禮物,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為陳嬌所知。這一輩子,她都要背負著不能生育的壓力和污名,卻根本都不會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針對她的子嗣,作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不但是詛咒她一輩子都不能生育,連萬一懷上了兒子,都也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結果:產子而亡!
劉徹忽然間就想到了衛子夫的下場——她就是在生產當天,不明不白地沒了性命……
他一下就更心疼起陳嬌來了,忽然間他竟慶幸陳嬌連第一重詛咒都沒有抵擋得過,十年來未曾有妊——若是產子而亡,如今他身邊就不會再有陳嬌了!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如此神秘,如此含蓄,甚至在同床共枕了十年之後,在不可避免已經到來過的幾波厭倦和熟慣之中,陳嬌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要將她這樣貿然拔除出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令劉徹有一種徹骨的疼。
他便不顧陳嬌的反抗,不顧她難得激烈的花拳繡腿,緊緊地將陳嬌抱在懷裡,他低沉而懇切地說,「我心裡明白的,嬌嬌,我心裡明白!這件事我們不鬧大,我們私底下查,好不好?我們私底下查!」
陳嬌就像是困獸一樣,在他懷中不屈不撓地掙扎著踢打著,可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又怎麼敵得過劉徹的懷抱,她終於安靜了下來,將臉頰埋到了劉徹肩頭。
即使是隔了冬日裡厚厚的衣物,劉徹依然能感覺得到一陣輕輕的濕潤,很快就貼上了他的皮膚。
「阿徹。」陳嬌說,鼻音依然濃重。「這件事就這麼算了……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的。」
聲音中那淡淡的傷感,淡淡的精疲力盡,就像是一把長刀猛地戳進了劉徹的肚子,還攪了兩攪。他疼得一陣釋然:陳嬌終於還是識得大體的,可卻又對自己感到徹骨的失望:這一次,他終究還是傷到了被他捧在手心的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