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後宮時,連楚服都歎息。「可惜魏其侯沒能挺到這一天。」
竇嬰要是不死,田蚡會不會得這個失心瘋,也真的是很難說的事。楚服雖然精明能幹,但地位所限,很多時候,她看劉徹還是沒有陳嬌看得透徹。
「也算是英年早逝了。」大長公主幸災樂禍的態度就很明顯,「雖說是和魏其侯一個年紀,但看他雄心勃勃的樣子,還以為他能夠多風光一段時候呢。」
陳嬌不免微微蹙起眉頭,輕聲細語,「母親,還是要謹言慎行。」
椒房殿現在就不比別處了,這一次翻修是少府出錢,自然也就是少府出人出力,陳嬌可沒有多少自己人在少府做事。經過這一番修葺,殿裡的機關很可能全部換了新,借由竇太后的指點,我從前為陳嬌所瞭如指掌的地方,如今還是要多花一點心機去重新熟悉的。——劉徹雖然信重她,但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多疑的,換作陳嬌是他,說不定也會藉機設一點機關,俾可隨時掌握椒房殿裡的密語。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左右一看,有幾分後悔,卻也有幾分大大咧咧。「本來就是!就衝他得意時候的那副嘴臉,我就是看不上他!」
「死者為大嘛。」陳嬌怡然道,「武安侯英年早逝,的確是夠讓人惋惜的了。我們私底下也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傳揚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楚服頓時唯唯不說,就是大長公主,自然也要聽陳嬌的吩咐。
雖然份屬母女,大長公主更是聲名赫赫的竇太主,但事到如今,陳家、竇氏的掌舵者,也是非陳嬌莫屬了。
兩母女用過了點心,大長公主又和陳嬌一道進後花園散步,兩個人在花木扶疏的小花園裡隨意賞鑒草木,大長公主走了一段,頗有幾分疲憊,就在迴廊邊靠著坐了下來,和陳嬌閒話。
「讓魏其侯就這麼去了,也真是可惜。」大長公主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竇氏現在除了兩個列侯之外,餘下族人也和陌上百姓沒有什麼差別了,富貴也就這麼幾十年,便跟著煙消雲散。」
言下之意,也不是沒有埋怨:以陳嬌如今的聖寵,只要她肯開口,保住魏其侯的性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偏偏她就是不肯開這個口,從一開始就坐視魏其侯失勢,甚至是主動從中推了一把。如今倒好,陳家沒有人才,而竇氏最拿的出手的人才,也已經長眠在九尺黃泉之中了。
「能落得這個下場,已經不錯了。」陳嬌望著眼前肥沃的泥土,心不在焉地說。「保竇氏,那也是要抓大放小,兩三百個族人一世榮華富貴,我是保不下來的,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可竇嬰你總是保得下來的吧?」大長公主到底還是忍不住挑明了。「我就是奇怪,他現在不起復,留著也總是面旗幟在,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就是對國家都是好事,現在各地的諸侯王,蠢蠢欲動的也有不少了呢!」
「魏其侯不死,你以為阿徹就會出手嗎?」
園林無人,十分幽靜,母女倆也可以難得地說些心裡話。陳嬌垂下眼簾,表情一片冰一樣的沉靜。「您還看不懂嗎?按阿徹的脾氣,受了祖母六年轄制,他是不可能再容許外戚干涉相權了。以魏其侯的威望,一旦起復,不是丞相之位,也不配他的地位。留著他就要留著田蚡以備制衡……這些只會在朝堂上弄權的外戚,以後是再不可能得到阿徹的寵幸了。」
她低沉地說。「要掃就要一把掃清,要把武安侯掃出局,就要捨得魏其侯這枚棄子。阿母,朝堂大事,可容不得婦人之仁。」
「我這怎麼又算是婦人之仁了。」大長公主更納悶了。「魏其侯去了也就去了,這個老腦筋,你當我真喜歡他?當時廢太子的時候,他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我這不是著急嗎?這舊人去了,家裡又沒有人才,日後在朝堂中連個為阿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這巫蠱的事——」
提到這件事,她本來已經很輕的聲音就更輕了,恨不得湊到陳嬌耳朵裡。「這巫蠱的事,又是把雙刃劍。現在阿徹心裡倒是不疑心是你命中無子了,可按他性子,他也得想著,這萬一你要是被詛咒得一輩子都不能生了呢?現在你們情深愛重的倒是還好,要是他之後變了心,寵了個能生養的女人。——兄弟再有力一點,朝堂間有了廢後的聲音,到時候,可就沒有多少人會為你說話了!」
陳嬌不禁微微莞爾。
大王姬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倒是真出乎陳嬌意料。這一世因為她的不同,命運似乎也的確有了不一樣,本來,要是個皇子,這一場戲將會更加精彩。
「您就放心吧。」她還是那麼淡然自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外戚沒下台,又哪有空間給新外戚表現呢?」
「你是說——」大長公主不禁狐疑地拖長了調子。
陳嬌便撫弄著一朵嬌艷的牡丹花,她問,「韓王孫雖然還沒從邊塞回來,但也是不時有些小勝,怎麼樣,十三妹一家人對這門親事,漸漸也熱心起來了吧?」
大長公主神色一動,她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韓嫣雖然也和我們沾親帶故,但他的資質,我看也就是如此了。一個將軍是跑不掉的,但要做出魏其侯當年的功績,恐怕沒那麼容易。」
陳嬌嘖了一聲,她擇下牡丹花,在手中隨意地來迴旋轉。
「我又沒說她——衛青的婚事,您說得如何了?人家眼下才被提拔成太中大夫,很得阿徹的歡心……沒準來年出征匈奴,回來就是個萬戶侯了。我們家哪個姑娘有幸能嫁給他,那也就是侯夫人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夢話!」大長公主笑罵了一聲,「你十五妹長得不好看,心就沒那麼大了。相看過衛青,本人也願意,衛家感恩戴德的,倒覺得衛青配不上她。我說沒這回事!怎麼都是阿寧的舅舅……現在正在議婚期呢!」
現在成婚,要是衛青動作快點,出征前都可以抱娃娃了。
陳嬌便將牡丹花別到了大長公主衣襟上,她徐徐起身,在陽光下靜靜地微笑起來。
「真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她說。「在花園裡居然聞不到!其實牡丹花的香氣,足足可以從這裡傳到長樂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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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就聞到了未央宮裡傳出來的香氣。
田蚡的死也實在是太離奇了一點,離奇到太后不可能不去多想,她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這也實在是不像劉徹的作風。
要是從前,老人家就是再生氣,她現在還有什麼能力去追查?這想頭也就僅僅是想頭而已。
可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吹來了不知何處的牡丹花香。太后的猜想得到證實,她就不能不生氣,不能不憤怒了。
「田蚡再怎麼說,也是他親舅舅!」她氣得咳嗽連連,在病榻上對平陽長公主抱怨。「是跋扈了一點,可他要不喜歡,不能撤他的職?不能削他的封地?他要這樣走絕?」
可要是有太后在此,劉徹又怎麼能順順當當地削了田蚡的權位?
長公主和太后不同,她的榮華富貴,還是要靠弟弟的歡心。比不得皇太后,劉徹高興不高興,那也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她見事,就難免要多偏心劉徹三分,比太后更能體貼劉徹的難處。
「舅舅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平陽長公主就輕聲說。「千不該萬不該,灌夫的事,他不該把阿徹逼得那麼狠的。」
其實這麼說,還是在婉轉提醒皇太后:田蚡有此下場,還是因為太后干政,逼殺重臣。這已經有削弱皇帝權威的嫌疑了,不管太后本心是否如此,但以天子心地,不猜疑母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后有往年的竇太后那樣強勢,否則現在想的就該是如何修補和天子的關係了。
不要以為母子之間的關係不需要維護,若真如此,先帝去世前幾年,竇太后和先帝的關係會那麼不鹹不淡的?老人家也就是在立儲的事上說了幾句話,還沒逼天子殺過功臣呢。
皇太后又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田蚡畢竟是她弟弟,她也畢竟是劉徹的母親,要讓她再做小伏低地去和兒子和好,她也還真低不下這個頭。
「就為了這件事,他也實在是太狠心了點。」她歎了口氣,語氣到底還是軟了下來。「就看你弟弟還念不念著我這個母親,想不想著給我一個解釋了!」
卻沒想到劉徹根本就沒想過給太后一個解釋。
一旦要給解釋,就必定是要扯出巫蠱的事的,翻修椒房殿,填平密室,本身就已經是個夠明顯的提醒了,太后卻還是裝聾作啞、一聲不出。他等了三個多月,都沒有等來太后的解釋。
母親是他骨肉,這被巫蠱而詛咒而亡的,那可能的若干個嫡出子女,也是他的骨肉吧?就因為是至親,劉徹才越等越氣,他來視疾的時候,乾脆還就帶上了陳嬌,陳嬌要推辭都不許:「你是皇后,是她嫡親的兒媳婦,你去看她,母后有什麼不高興的?」
陳嬌就只好無奈地跟在劉徹身後,趴在地上給王太后行了禮。
她又直起身來,看著王太后吃驚地、憤怒地看著劉徹,而劉徹溫柔地、孝順地直起脊背,向侍女過問太后的起居。
雖然他衝著宮人說話,可臉卻還是衝著太后,母子兩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雖然表情不同,可兩雙眼卻都是冰冷的。
陳嬌於是又舉起袖子,遮住臉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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