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走進椒房殿的時候,就看到堂邑侯世子和隆慮侯兩個天潢貴胄露出了雪白色的中單,趴在宮中行刑專用的草墊子上,哭爹喊娘地受著宮人們的板子。
這兩個不可一世的大少爺,在長安城裡從來都是橫行霸道,尤其衛青又是他們的舊家奴,就算現在已經有了官身,見到陳家兄弟,他也還是要擺出恭謹的態度,行奴婢禮。陳季須和陳蹻受之不疑之餘,對他倒也還算不上太粗魯,至少按這兩兄弟的作風來說,他們已經算是挺欣賞衛青的了。
衛青就不得不擺出了一張又遺憾又惶恐的臉,盡量快速地從中庭傳過,在廊下行禮,朗聲自報家門,「衛青奉召入覲,叨擾娘娘。」
雖然皇帝後宮,這幾年來戒備漸漸森嚴,尤其是宮妃、宮女子聚居的永巷一片地方,幾乎已經成為侍中們眼中的傳說了:除非是和韓嫣、韓說又或者是李延年一樣受寵到了極致的佞幸孌寵,要不然根本就是閹人——不然,他們都是沒有資格被陛下帶著到後宮裡去過夜的。
但椒房殿就不一樣了,衛青這幾年來,每個月還能進來一次看望小公主,雖然皇后往往在此時去到清涼殿裡,但也有那麼幾次,帝后都在椒房殿中,他和陳嬌也不算是不熟悉,更明白陳嬌對衛家的深恩與厚望,以及對自己兄弟的仔細栽培。
說起來,他是要比陳嬌夫妻都小了三四歲,陳嬌今年二十六歲,正處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幾年裡,而衛青今年才二十二,連老婆都還沒娶,對住孩子都七八歲的陳嬌,他總覺得自己特別幼小青澀,好像一舉一動,都有做錯的可能。恨不得能夠將時間放慢,每說一句話都斟酌三分,免得自己在皇后眼裡,也就是個一眼就能看透,可以被隨手拋棄的簡單外戚。
不過,到眼下為止,皇后似乎都還和陛下一樣,很看重他的能力,也有栽培他的意思。衛青只是不懂:皇帝提拔他,那是因為椒房有力,也因為他的才華。可皇后在他們衛家還是一介奴僕的時候,就聘請老師來教他們兄弟讀書寫字,年紀長大後,又以兵法教導。現如今還一手促成了陳家和衛家的聯姻,將衛家拉拔到了如今的地位,為的,該不就只是小公主的一點情面吧?
聰明人就是這樣,在政治這種事上,簡簡單單的情分兩個字,不過是一種笑話。真要顧念情分,竇嬰、灌夫的下場就不會如此淒涼,田蚡就不會死得這麼蹊蹺,韓安國就不會忽然落馬了。
真正的聰明人好比衛青,其實是很怕陳嬌的,大家都看到田蚡下場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陳嬌分明有機會保住竇嬰,卻由得魏其侯抑鬱病亡,竇氏一門大露頹勢。而她自己呢?還不是安坐在椒房殿中,陛下言談間提起陳嬌,愛重之色越濃……
就算得不到一語內幕,衛青也足夠熟悉竇太主,足夠熟稔到作出自己的判斷:這個安閒穩重、寒冷嬌艷的皇后,恐怕才是陳家背後那只隱形的推手,椒房殿看似在太后的壓制下風雨飄搖,全因為太后有爭權之心受了冷落,才屢屢得到天子的重視和提拔,其實這麼些年來榮寵不衰,細細尋思,其中心跡竟是精微得讓人大生恐懼。
如果是竇太主看重衛家,除了心生感念之外,衛青也不會有別的想法。可竇太主幾次露出,衛家得到的超凡待遇,全出自皇后上意,這就容不得他戰戰兢兢,更加小心了。這一次皇后在兩位兄長受罰的時候叫他進椒房殿,一路上他也已經思忖了幾次其中用意——不過,一如往常,除非皇后娘娘自己說破,否則又有誰看得透她的心機呢?
「進來吧。」皇后似乎人就坐在窗邊,聲音居然來得很近,只隔了一層竹簾。衛青立刻收斂了心緒,唯恐被皇后看出一點端倪,他脫去鞋子,換上了椒房殿特製的絲履,甚至連腳步都跟著放輕了幾分,小心翼翼地進了內殿,又五體投地,給陳嬌行過了大禮。
陳嬌果然正屈膝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雖然是日常起居小睡的器具,但坐姿也很端正。見到衛青進來,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命身邊從人,「去把小公主抱過來,給舅舅看看。」
衛青在世的兩個姐姐都已經婚配,小外甥霍去病今年都七八歲了,和太子倒是年紀相當,對姐妹的孩子,他自然不陌生。但衛家全家上下最看重的外孫女,肯定還是劉寧了。見到劉寧一身錦繡,被乳母從偏殿抱進來,他面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真心地謝陳嬌。「娘娘痛愛小公主,真令我等銘感五內。」
劉寧見到舅舅,也是早露出了一臉燦然的笑,她撲到舅舅懷裡,同衛青玩耍了片刻,陳嬌就笑著說,「好了,到你用點心的時候了,下去吃點心吧!」
劉寧性子隨娘,馴善隨和,雖然捨不得衛青,但一步三回顧之間,還是乖乖地被乳母牽了下去,陳嬌笑著看她走遠,才和衛青感慨。「人這一輩子,其實榮華富貴也算不了什麼,就是富有天下,也就只是住在這樣一間屋子裡,一頓飯也不能多吃幾碗。追求功名利祿,其實還是為了惠及家人啊。」
衛青心頭一動,一時間也弄不清陳嬌說的到底是劉寧還是陳季須兄弟,他看了陳嬌一眼,只是謹慎地點了點頭,附和道,「娘娘明鑒。」
這個衛青,也實在是太小心了,一句話都恨不得要在喉嚨裡滾三滾再出口,劉徹怎麼就不嫌他悶!
陳嬌轉念一想,又覺得衛青要是不這麼小心,自己也的確無法放心,就不禁微微一笑,又換了一個話題。「婚事就在眼前了,怎麼樣,見過十五妹沒有?這姑娘雖然長得一般,但宜室宜家,是個溫柔大方的閨女,倒沒有我這樣高門貴女的脾氣。」
對這種話,衛青肯定也只能有一個回答。「見過兩次,娘娘說得是,能娶到陳氏女,已經是喜出望外,況且陳家家教,是能信得過的——」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在諷刺堂邑侯府,不禁不自然地住了口,又流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態來。
陳嬌也覺得好笑,她看了窗外一眼,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由得陳季須兄弟的鬼哭狼嚎透過窗戶傳進殿內。半晌,忽然又歎了口氣。
「算了,底下人也不容易。」皇后喃喃說,又提高了聲音。「叫什麼叫!當我不知道?這樣打,就是再打一百杖也蹭不破一層皮。都不許出聲!打完三十杖,給我跪到廊下去,我不說話,不許起來!」
就是對一般的宮人,皇后也一向是和氣有加,輕易是不施肉刑的,比起長樂宮那成天往外抬死人的作風來說,未央宮不止一次被稱讚:皇后有當年外祖母的遺風。衛青也沒有想到陳嬌對兩個哥哥居然這麼狠,見陳嬌看他,他便配合地露出了訝色。
「不凶一點,他們根本就不聽話。」陳嬌果然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又衝大殿中央的几子揚了揚下巴。「連陛下都看不過眼了,要不是礙著我的面子,恐怕早就要發作。他們和修成君的那個兒子,簡直是長安三害!犯下的罪行我也就不說了,罄竹難書!可能有什麼辦法?我這裡親自看著讓他們打,這些宮女子也是出工不出力,都害怕轉過頭來太主發火追究……這兩個無賴,是連我都沒有辦法了。」
又向衛青賠罪,「連我賞給十五妹的首飾都敢拿!這一次我是忍不了了,狠狠教訓一次,看能收斂到什麼時候吧。」
衛青只覺得如墜雲霧,似乎對陳嬌的意圖有所領悟,又始終沒法吃準,他連忙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又靜默下來,等著陳嬌的下一步棋。
真不知道這個人在戰場上是如何料敵機先的,反正在宮廷裡,尤其是在自己跟前,永遠都是沉住氣等自己的行動。陳嬌不禁歎了口氣,又自我安慰:也就是真正的聰明人,才懂得面對不同的形勢調整作風了,要是自己易地而處,恐怕也能沉得住氣,等上位者發言。
「你們兄弟也二十多歲了!」她說,又換了一個話題。「也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侍中也好,太中大夫也罷,其實都沒有多大意思,也就是汲汲營營,靠著陛下的寵愛混一碗飯吃,沒有文武功勳,高官厚祿,那都是虛的。你看這幾年來多少紅得發紫的侍中一旦觸怒了陛下,一轉眼就沒了性命,可……」
陳嬌的話斷在了口邊,她望著衛青輕輕地一笑,從這個漂亮的年輕人面上,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答案。
果然不愧是衛青,朝事他現在還沒資格入局,但已經看得懂了。陳嬌這句話,說的是田蚡,是竇嬰,也是歷來的外戚上位之路。——竇嬰雖然觸怒了王太后,可到底還是沒有人敢給他一帖毒藥,他這還是自己抑鬱而忘。可田蚡就不一樣了,沒有軍功,就是暴斃也無人追問。外戚上位就必須靠功勳,否則,什麼榮華富貴,那也都是鏡花水月而已。
就算是再謹慎的少年郎,只要是個男人,其實也都是功名的奴隸,想來就是衛青,只怕也概莫能外。
可衛青沉吟了片刻,卻給了陳嬌一個令她極為詫異的回答。
「沙場無情,」衛青說。「平安庸碌也是福分,衛青自知才具,能夠在娘娘蔭庇之下度日,已經心滿意足,又怎麼敢有非分之想呢?」
陳嬌這一次,是真的始料未及,差點要摔下榻去了,就連久未露面的聲音,都在陳嬌耳邊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她低聲說,幸災樂禍地說,「怎麼樣,你沒想到吧?世易時移,這一回,連衛青都不願意打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