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價

陳嬌卻也就只是怔了一怔,便不禁有了幾分好笑。

衛青畢竟是衛青!他要只有謹慎兩個字,也就不是那個少年得志,將匈奴多少年來的風頭斬於馬下的大將軍了。

從前提到衛青,看到衛青,想到衛青,心裡肯定是妒恨居多,酸溜溜之餘,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幾分本事。現在就不一樣了,陳嬌是巴不得衛青的能耐再大一點,他越是有本事,她心裡也就越安穩。她不是王太后,從來不覺得兩個有本事的人,一定只能有一個說話算數。

不過,這也是因為衛青和她男女有別,而王太后和她卻恰好都是女人。

「你這個小伙子!」陳嬌就埋怨他,「這也實在是太狡猾了一點吧,對住我,你也來玩弄心機?」

衛青當然也知道自己的欲迎還拒,是不可能瞞得過皇后的眼睛的,能騙得她微微一怔,已經算是自己的成就。他也沒想著要瞞,不過這種事就是這樣,一旦牽扯到前朝的武事,陳家對衛家的深恩,就不能成為衛家唯陳家馬首是瞻,不聞不問只管往前衝的理由了。報恩要報,但兩兄弟都已經是兩千石的高官了,關係再親密,那也是兩家人。

「如果衛青只是單人匹馬,自當為娘娘衝鋒陷陣,」他平靜地說,也不禁重重地呼了一口氣,在心底提醒自己:皇后娘娘脾氣素來深沉和順,是不會因為自己的這一個小玩笑,和他翻臉的。「可娘娘說得對,功名利祿,其實也還都是為了家人。衛青自己無所謂,但不能不為家人考慮。」

換句話說,衛青是已經吃透了陳嬌在這時候把他叫到椒房殿來的用意。

就算陳嬌從前看不起他,現在也都不禁要為衛青的天分喝彩了。這個小伙子,的確是真的不簡單。口中說無意戰功,其實一舉一動,還是向陳嬌證明:他都已經可以成熟到和皇后討價還價了,上陣殺敵,不過小意思。

「你這是在和我打啞謎啊。」她和衛青開玩笑,「什麼為了家人不家人的,難道陳家和衛家就不是一家人了?眼看著就是一家人了嘛!」

見衛青無言以對,氣勢又弱了下去,陳嬌便笑著自己回答。「不要緊,我懂得你的意思,讓你接過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紈褲子弟,不是讓你給他們做牛做馬,保他們一世富貴榮華的。」

皇后的兄弟這麼不中用,隆慮侯還好,有個公主妻子,只要不出違反人倫的大事,這一代代傳承下去,起碼榮華富貴,封地是保得住的。陳季須就不一樣了,他是陳家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日後堂邑侯去世之後,陳家一族要以他馬首是瞻,就這麼個浪蕩子該怎麼承擔起這份重任,陳嬌有多頭疼,大家都是能想像得到的。

當然最常見的做法,就是拉拔一個聰慧而有天賦的親戚,扶植他在朝廷中站穩腳跟,這樣就算有誰要找陳家的茬,看在這個代言人的份上,一般也就輕輕地放過去了。不然,劉徹就是再想袒護陳家,這邊告一狀,那邊上一本,皇帝也摀不住啊。

不過,衛青雖然擺明車馬,願娶陳家女,願為陳家的盟友,但要他無條件永遠給陳季須兩兄弟擦屁股,縱容他們胡作非為,那他也是不情願的。甚至不情願到了不願意上沙場爭取功名的地步——雖然只是嚇一嚇陳嬌,卻也成功地表露了自己的態度。

真正的良醫,是在病灶還深藏於體內的時候就能對症下藥,消弭禍患於無形,一個真正的聰明人,也從來都不必要面對一個疼痛的選擇,除非和劉徹一樣,一個人承擔起整個帝國,否則對於他們來說,早在問題出現之前,就已經可以防微杜漸。

衛青顯然就是這麼一個聰明人,就算最後還是在陳嬌的逼迫下接受了這兩兄弟,一開始表過態,將來有一天他們要實在是表現得太不成器了,他要蹬掉陳季須兄弟,也不至於無法對陳嬌交待。

聽到皇后的表態,他自然也鬆了一口氣:最好如此,最好是皇后也沒想著強迫他去做什麼事。否則,以皇后的手段,恐怕還真能把衛家堵得無路可走——其實就是現在,留給衛家的路也已經很窄了。

其實按照衛青本人的意思,陳家作為外戚來說實在是太不成器,皇后手段有千般好又如何?兄弟不得力,早晚惹出禍事。趁早劃清界限,才是明哲保身的正道。

只可惜,即將娶進的這個十五姑娘不說,衛家的家奴出身也好,小公主和陳嬌的養母女關係也罷……衛家是從根子上就和陳家長在了一起,不要說現在他才剛起步,就是以後要分開,又哪有這麼容易?

「我是要你好好管管這兩個不成器的棺材瓤子!」他聽見陳嬌這麼說,不禁就又苦笑起來。「娘娘,這有太主在……」

陳嬌也不得不承認大長公主實在不擅長養育兒女:三個嫡出的兒女,其實三個都沒養好。要不是自己學了血淋淋一課,多了十多年教育,這一世還是只有被玩殘的份兒。大長公主這就叫命好,一輩子沒碰上一個衛子夫這樣的對手同衛青這樣的外戚,要不然,她能安享富貴,榮華到老?

她不由得就歎了口氣,這才直起身子,斬釘截鐵地說,「太主已經老了,陳家現在做主的人是我,你當然是聽我的話了。太主那裡,我自然會為你分說。」

沒等衛青答話,並不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陳嬌便已經續道,「來年恐怕又要有一場大會戰了,這一次阿徹已經立定決心,要洗刷馬邑之圍的恥辱。他預備以飛將軍李廣為中軍,率領若干年老、年輕將領出關作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件事雖然還有大半年,但已經開始準備工作了。他提過一句,想要看看你在沙場上能有什麼作為。我會為你爭取,令你自己帶一支兵馬,人雖然不會多,但你卻是說一不二的主帥。」

見衛青的雙眼漸漸亮了起來,脊背也越來越直,顯然是被自己的說話吸引了全副心神,陳嬌心底不免再歎一口氣:真是將種天生,鼠虎不同。外面牆角跪的那兩個也是皇后的兄弟,能有衛青的一般,自己也就不至於這麼發愁了。

「到了沙場上,你放手去做,」她又續道。「我自己兄弟沒有用,又是你外甥女的養母,說你是我半個弟弟,也不算僭越。衛青,你可要為你姐姐掙回一點臉面啊。」

這你姐姐三個字,真是玄機無限。衛青心領神會,朗聲道,「能得一義姐,真是衛青的福氣,義姐請放心,衛青就是拼卻性命,也一定要在戰場上做出一點成績來!」

陳嬌滿意地點頭一笑,她話鋒一轉,又說,「不過,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廢物,也就要你多費心了。」

見衛青表情大恐,她終於再忍不住燦然一笑,這一笑正是劉徹所看重的,發自陳嬌心中的笑,就算衛青素來謙恭謹慎,也依然不禁為這一笑驚艷,一時也沒能說出什麼話來緩和氣氛。

「不是要你把他們帶到前線。」陳嬌說。「你總是要練兵的吧?交給別人,那就是虛應故事,誰也不會為了他們多費心思的。肯定就是供起來了事,母親還要說這說那的,但自家人就不一樣了,你能者多勞,一心練兵之餘,分出一點心思來,讓他們吃吃苦,我也不求脫胎換骨,至少稍微瞭解民間的疾苦,知道自己所得的不易,那就足以喜出望外了。」

衛青大鬆一口氣,也不敢再討價還價,便恭聲答應了下來,「謹遵娘娘吩咐。」

到底年紀輕,還學不會官場上那一套,認了個義姐,也只是喊了兩聲,並不曾打蛇隨棍上。

陳嬌回頭和劉徹提起來,也忍不住歎氣。「你看衛青,這麼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沉穩,透著能成大事的氣息,陳季須和陳蹻有他一半,爹也就不至於這麼擔心了。」

堂邑侯本人雖然體弱多病,但也不是沒有撐著進宮和女兒說過話。現在兩夫妻簡直形同陌路,劉嫖平時在她的館陶公主府裡過活,堂邑侯呢就在侯府,兩邊井水不犯河水,堂邑侯有堂邑侯的小老婆,劉嫖專情一點,幾年了還是寵幸那個董君。

不過,董偃也的確有常人難及的美色,要不是礙於陳嬌,簡直連劉徹都有幾分蠢蠢欲動。

劉徹若有所思:陳嬌從前就很提拔衛青,如今又把陳家女許配過去,衛家和陳家看似兩家,其實也就是一家……

不過,就算衛青立了什麼功勳,那也是他的本事,這麼小一個孩子,也起不了什麼掌權禍國的心思。防外戚,也不是說就不用外戚了,只是要杜絕田蚡那樣的外戚,串通慫恿宮中女眷插手政事而已。

「你這都許了願了,我還能說不嗎?」他就逗陳嬌,「要是我說了不,看你在衛青跟前怎麼交代。」

這說的是陳嬌許了衛青一支軍隊的事。這麼點小事,衛青人又靠譜,也得到劉徹的喜歡,他是不會不給妻子面子的。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似笑非笑。「你要是不給。」她說。「沒法向地下人交待的,可不是我。」

劉徹還以為陳嬌說的是衛子夫,不以為然一哂而已,陳嬌卻是眼波流轉蕩漾,半天都忍不住微微地笑。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