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星

說來也好笑,椒房殿翻修以後,劉徹的子嗣運倒是順了一點,先後懷孕的幾個姬妾都生了孩子,有養住也有沒養住的,等到劉徹二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公主,還有一兩個夭折了的兒女,反正不管怎麼說,沒法生育這個疑雲,是被徹底洗得乾乾淨淨了。

時間就像是一泓最溫柔的水,漸漸地洗去了過往的塵埃。王太后年紀越來越大,她的身體漸漸衰弱了下去,昔年銳氣,也逐一消磨。和劉徹之間倒是多了不少話說,只是母子兩個有些事已經絕口不提,政事是一,往事是二。

談政事,觸犯了劉徹的心病,談往事不能不談田蚡,又觸犯了王氏的心病,兩母子之間尷尷尬尬的,連陳嬌都看不下去了,私底下勸劉徹,「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你就當沒這事發生算了,幹嘛老是疙疙瘩瘩的……」

劉徹現在提起來都氣,「你心胸是寬大了,也不想想,要是沒有這件事,說不定早兩年就已經生了……」

見陳嬌臉色頓暗,他忙又心痛又尷尬地住了口,要去摟陳嬌的肩膀,「我不會說話,好嬌嬌不要和我計較。」

陳嬌靜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算了,都這把年紀了,我也沒想著這件事了。不生也好,你看母后,就是生產的時候坐下了病,到現在老了,就壓不住病勢了。」

王太后在劉徹之後其實也還生過一次,只是孩子出來幾天就已經夭折,她也差點沒了命,元氣虛弱,到了中年就多病多痛,脾氣漸漸也越來越孤僻,陳嬌現在對她態度又要好得多了,只是無奈太后不領情,現在是連孫子孫女都很難博她一笑了。就是劉徹親自去看她,也很難讓她有從前那溫柔多情的態度出來。

婆媳之間鬧成這個樣子,偏偏又全都還是長輩居心陰毒,劉徹就是要心疼母親都無從心疼起,只能暗自後悔當時做得太絕,可轉念一想,田蚡也是自己把路給走絕了。於是就把滿腔怒火全都宣洩到了田家那裡,和陳嬌起誓發願,「等母后一合眼,就把田家的這個爵給除了!」

隨著年歲過去,他掌權的年限越長,對朝政的把握越到位,這個繼任田蚡的丞相越懦弱,劉徹也就越來越有殺伐果決的天子氣息了。不論是打匈奴、興儒術、削列侯、制藩王,這些把戲他是越來越得心應手,帝國對於他來說,漸漸不像是一個過重的擔子,而更像是他手心的玩具,它還不小,但隨著劉徹年齡的增長,權威的擴大,將會漸漸地越來越精緻,越來越容易操弄。

而天子也越來越懂得享受了,對椒房殿,他一直還是榮寵不衰,可除此之外,上林苑的修葺工程,七八年來終於要到尾聲了,陳嬌還沒有去過一次呢,已經有一批美人入駐,據說個個身懷絕技,都是各地列侯獻上來的美女,專為了取悅劉徹。——劉徹卻是連眼尾都懶得掃,放在那裡,是為了犒勞眾將士的。

劉陵說起來倒有幾分悻悻然。「繼母留神物色了好些美人,都是百里挑一,陛下連看都不看……」

因為陳嬌大度,從來都不在乎這個,所以現在不論是劉陵也好,還是幾個皇帝的姑母、不同母的姐姐,倒也都沒避諱自己獻美的腳步。只有平陽長公主一朝被蛇咬,到現在都還束手束腳的,沒有多少動靜。

不過,劉陵這一聲繼母,也是真叫得出來的。金娥比她還小幾歲,淮南王也真的敢娶,劉陵也真的敢叫。

陳嬌不禁也興起興趣,就問劉陵,「你繼母在壽春還過得好吧?」

又逗她一句,「說起來,也是我們自小看大的。修成君剛回來的時候,她才那麼一丁點大。」

位置高就是不好,說這句笑話出來,身邊都沒有人附和,陳嬌身邊那一群侍女,是早被她教得寡言少語,而平時能跟她說話的高門貴女們,性子又謹慎,就算聽出來陳嬌的意思,都沒有人湊趣。

陳嬌忽然就明白為什麼劉徹需要一個東方朔了——要不是聲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埋怨她『你太刻薄』,這句笑話,真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

劉陵就算有一點尷尬,也沒有表現出來,從善如流又笑著說,「過得不錯,和父親也是琴瑟和鳴的,雖然年紀差得大了點,但老夫少妻也多得是嘛……」

身居高位,劉陵就是對陳嬌再不滿又有什麼辦法對付她?更不要說一句玩笑話而已,可就算這樣,陳嬌也還是給了她一個甜棗,「我那就好,怎麼說都是陛下的外甥女,心裡念著舅舅,阿徹知道了,一定會開心的。」

這就是肯為金娥賣個好的意思了:世易時移,從前修成君一家在太后跟前也算說的上話了,和皇后一向是若即若離,如今居然也要來討皇后的好……

幾個貴人私底下都有幾分感慨:「皇后當紅了這麼多年,看起來是還要再當紅下去了。」

也沒辦法不佩服陳嬌的手段,劉徹這麼難以捉摸的性子,這些年來卯足了勁就是要和列侯為難,身邊的幸臣換了一波又一波,多的是今天得寵明天失寵的,也就是這麼一個陳嬌,多年來根本是榮寵不衰。就是現在,劉徹也是三五天要到椒房殿裡走走,陳嬌興致一來,隨便就去清涼殿見他。皇長子都快十歲了,虎頭虎腦的,看起來就是能平安長大的樣子,雖然還沒有說立太子的事,可和下頭的弟弟起碼差十歲以上,太子之位,不是他是誰?皇上也看重他得很,雖然他平時忙碌,很少把孩子叫到跟前,可有了空就往椒房殿走,也是為了看看兒子、女兒的。皇次女、皇三女養在姬妾身邊,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皇帝一面……金家要來討好她,又有什麼奇怪呢?連親姐姐都要看陳嬌臉色做事,在皇帝的親戚里,陳家如今是一枝獨秀,光靠陳嬌一個人,就有了所有人都難以匹敵的臉面了。

陳嬌自己倒是冷暖自知。

這麼多年夫妻了,有時候劉徹動一動眉毛,她都能猜到他的心情。她就像是劉徹心口一枚玉珮,永遠都掛在那裡,珍而重之是真的,有了什麼上心的事,不免就要握在手心,祈求一點安心。平日裡有誰能磕著她碰著她,他也會將這些不長眼的東西掃落在地……但一個人能戴十多枚戒指,二十多串手鐲,還有七八個耳墜,雖然玉珮只掛了一個,可他的眼神也難免會為新鮮的飾品吸引,有很多時候,他的心思不是被朝事吸引,就是又投入到了新鮮的、有趣的美人中去了。

帝王恩薄,不到兩三個月,劉徹自己又會打轉回來,這種事已經發生太多次,大小王姬、李姬、衛女……都還算是陳嬌記得住名字的了。現在後宮中美人上百,有一些人受寵過幾個晚上的,陳嬌見了面都不認識,劉徹就更不必說了——倒是楚服心裡有數,知道誰什麼時候承過寵,誰最近又侍寢了幾個晚上。不過現在對於任何人來說,這些美人再得寵,那和陳嬌也不是一個層次的對手,只有陳嬌自己知道冷暖。

再寵,和十三年前剛成親時那如膠似漆比,也有不同了。

眼下劉徹的注意力倒是都還在她身上的,這個青年帝王還和從前一樣,有了什麼煩心事也好,要下什麼大決定也罷,一旦不安,就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黏住陳嬌,連侍中們進來侍奉,都不放陳嬌走,頂多只是設一扇屏風,聊勝於無地遮擋一番——倒是便宜了陳嬌,多聽了不少東方朔的笑話。

「這個人也算是個偉丈夫了。」她和劉徹笑著說。「每次諷諫,真是又好笑又犀利,你就為了他的滑稽硬留他在身邊,不肯放他出去建功立業一番?」

劉徹現在一心都在準備明年的大戰,哪裡有心思理會東方曼倩。「這些只會誇誇其談不斷上書,到了要緊關頭什麼事都辦不好的人,我是受夠了,他要建功立業,也得和衛青一樣從小事做起再說。」

不過,衛青也是因為有陳嬌的賞識和提拔,才能從一個普通外戚躍升到如今這個身份。陳嬌唔了一聲,不置可否,「這麼說倒也有道理,現在天下的書生都想著賈誼、董仲舒和孔安國呢,要是個個都當真,那你身邊也就有太多先生了。」

劉徹不禁拊掌,「還是嬌嬌懂我。」

他又把陳嬌抱在懷裡,忍不住歎了口氣,「要是沒有諸侯,沒有列侯,沒有……我們上下一心把匈奴趕到極西方去,將整個西域我都囊括進疆土裡,這該有多痛快?」

可惜,現實總是沒有這麼美好的,就算有諸侯、列侯、外戚,大漢也還是要和匈奴對上,劉徹會這樣粘她,其實就說明他還是不看好明年春天的那場大戰。

現在軍隊已經在往邊境集結,李廣、公孫勝、公孫敖、衛青、韓嫣……這是一支新老摻雜的隊伍,沒一個人能讓劉徹放心。

「李廣畢竟還有幾分不著調!」又和陳嬌老調重彈。「公孫勝、公孫敖的德性我也清楚……衛青和韓嫣又都還太年輕……唉,我這是求將才如渴啊!」

就好像陳嬌多年來預知到的一樣,現在全天下基本都籠罩在了劉徹的陰影中,所有人都再不敢不仰視他,可能分享劉徹這片刻脆弱的人,卻絕不會多。

陳嬌就撫著劉徹的脊背,徐徐說,「不用擔心,天運在我大漢這邊,匈奴終於有一天會被打敗的。」

她雙眼閃爍,也略有了一絲不肯定,略帶了希冀,「這一顆將星,肯定馬上就要出現啦。」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