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

「皇后走失事件」,似乎給宮廷中帶來了不少笑料,劉徹知道來龍去脈之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以後出去的時候多帶幾個人服侍,免得下回你走錯方向,那就真的直接走到崇山峻嶺裡,出不來了。」

陳嬌也難得地動了情緒,「個個都笑話我嬌生慣養,沒了人在身邊,連路都找不回去……我又沒有看過上林苑的沙盤,也不知道這附近的地形,連涼風殿附近有什麼宮殿都不知道,走丟了那能怪我嗎?」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活潑了,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這麼活潑嬌憨過,劉徹不禁哈哈大笑,叫人取了上林苑全圖過來給她講,「這裡都是已經建好了的,從陽明殿出去……」

就算陳嬌已經知道上林苑的規模之宏大,不是前朝的宮苑可以比較的,依然不禁咋舌,「這樣下去,等到全部建好之後,上林苑是要比京城還大了。」

劉徹興致勃勃,「就是要這個結果!」

他又有些沮喪,「古來仙事,都是虛無縹緲,徐福出海多久了,也還沒見回來。沒法成仙也不要緊,我的上林苑,是要比神仙居所更輝煌!我要神仙都來上林苑裡,而不是我自己四處求仙。嬌嬌你信不信?匈奴我平得了,這萬代江山,總有一天我也能坐得住的!」

現在已經不是百年江山,是真的想要萬歲萬歲萬萬歲了。陳嬌對他求仙問道的狂熱,從來都難以理解,卻也知道這幾乎是劉徹對她唯一的逆鱗,在這方面,劉徹是不肯聽她的。

她就和劉徹開玩笑,「你萬代江山了,身邊人紛紛老死,有什麼趣味?長生不老藥要多尋幾分,我們都跟著吃了,才有人陪著你呀。」

陳嬌也真的難得這麼湊趣,劉徹又被逗得笑起來,和陳嬌碰過碗,各自盡了碗中的清酒,他才望著陳嬌低沉地道。「你這幾年鬱鬱寡歡的,難道就是因為我還沒為你尋到這長生不老藥?」

陳嬌頓時一怔,這才明白自己的不對,其實還是沒有瞞得過劉徹。只是天子心計,已經不再是當年那有一說一的少年,不比劉壽,他是引而不發,到了此刻,才把問題端上檯面來。

她也在瞬間就明白了劉徹的心情:失望多少是肯定有一點的,金屋都給了,難道還有什麼是他可以做又沒有做的事?為什麼她總是不開心?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他是想要她開心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還是那句話,金屋都肯給,還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

兩個人之間,最怕不是有問題,而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劉徹對她無可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更好。她要始終還是不開心,劉徹就算再愛,也會漸漸感覺到無力……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也不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敗在自己的怠惰之下的。

她必須給劉徹一個理由,一個劉徹能解決的問題,然後劉徹來解決了它,她就要真的開心起來,發自內心地在劉徹望向她時流露出幸福的瑣屑表情……

陳嬌忽然感到那股發自內心深處的疲憊又來了,這麼多年來她的生活只是一場圍繞著劉徹的獨角戲,而最絕望的便是此點:到了今天,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她必須一往無前地走下去,甚至連不快樂的權力都已經失去。

她在心底想:我這半生的經營又是因為什麼呢?我是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我救了本應該死去的人,我殺了本應該活下來的人,陳家遲早有一天能明白我為他們做了多少,可這一切都是別人得到的好處,我只有越來越喘不過氣,越來越……

「還不就是和你說得一樣。」她閉上眼,輕輕地說,不用特別假裝,已有十足的抑鬱與絕望。「長生不老藥,那終究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阿徹,你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你還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她輕聲說,「從前後宮中的女人,沒有誰能放在我的眼裡。就算我不是你的皇后,我也自信我比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年輕、漂亮……」

直到話出了口,帶上了她沒有刻意安排的哽咽,陳嬌才明白這也的確是她的擔心。「可現在,我在一天又一天地失掉這份自信,我……」

劉徹捧起她的臉,輕聲說,「噓,不要這樣講!你只有比從前更美!」

他把陳嬌輕輕地推在地上,一件又一件地解開了陳嬌的衣服,他用吻來膜拜陳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甚至跪在陳嬌腿間,做了他決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男也好女也罷,提供的服務。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的身體,陳嬌也漸漸懂得了這種事的快樂,但她也還是第一次在雲雨中感覺到這樣的情緒,劉徹一直是激進的、索取的、佔有的,他很少有這樣的溫存,似乎在致力於向陳嬌證明:即使是時光逝去,她也依然是劉徹心底最難以磨滅的、意義最為重大的那個女人。又也有幾分自滿後的格外縱寵與容讓——劉徹似乎很滿足於這一點:陳嬌的這一份擔心,也就只有他能夠消融了。

說到底,陳嬌覺得,他還是因為感到自己已經征服了她而開心。他們之間就像是一場遊戲,她從沒有索取過他的陪伴和寵愛,而他也從不曾吝惜給予。只是雙方心底都清楚,她和他心底都有一塊對方是彼此也無法進去的,這不因為兩個人在地位上的依從關係而有所改變。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倒完完全全是敵體了。劉徹始終還是希望陳嬌能對他敞開全部,這是他的挑戰。而陳嬌明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劉徹的全部,就連他掩藏起來的帝王心機,她也已經能夠揣測得八九不離十,她越是瞭解劉徹,就越覺得他也許並不能給予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她連挑戰都沒有了,劉徹有天下,有朝局,有數不盡的男男女女,她呢,高手寂寞,沒有刺激沒有挑戰,最重要,她沒有知足。她怎麼知足?十多年來,她有什麼時候是真正笑過?

一次恩愛要是能解決問題,這問題就不會是問題了。劉徹現在能這麼做,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當然,十年後二十年後,也許他和她也還是情分不減,但現在困擾陳嬌的也已經不再是這個問題。

陳嬌想:這份快樂,娛樂是給不了我的,劉徹是給不了我的,東方朔也是給不了我的,還有誰也許能夠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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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未央長樂兩宮,也算是奢侈豪華,但比起幾乎盡善盡美的上林苑來說,就還是要小家子氣了一點。這佔地闊大,甚至連整個終南山都包括在內的皇家園林,幾乎能實現主人們的所有需求,陳嬌想要靠雙腳走遍上林苑,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好歹也要把涼風殿一帶的地勢給摸熟。」她和劉徹說,「免得連門都不敢出,唯恐隨時走失。」

眼看就又是一場大戰,劉徹忙得不得了,見陳嬌給自己找了一點事做,不再沉默寡言,眼底也漸漸地燃起了生機,他自然樂見其成,只是不忘叮囑陳嬌,「記得帶幾個人在身邊,免得真又走丟了,還要走丟到男人堆裡。」

二十年的老陳醋,酸味沖天。陳嬌聽了直笑,「我都這把年紀了,也就是你把我當寶,你以為那些侍中放著年輕貌美的宮人不瞧,會來瞧我?」

劉徹顯然不以為然,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陳嬌看在眼底,倒是心頭一甜:她倒是畢竟真的沒有老,還算是在綻放的那幾年裡。姑且不論她的身份,對男人來說,陳嬌這個人,始終還有幾分吸引力。

夏天暑熱,陳嬌白天納涼,晚飯後天黑前喜歡出去走走,劉徹要過來,自然會提前告訴她,別的時間,她就帶著那上林苑裡長大的小宮人,在附近茂盛的林木中漫步,還讓小宮人指點給她看那些侍中們常去的偷情好地方。「你看著你楚服姐姐對哪個侍中多加青眼,就把她帶到這裡來好啦。」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等到夏天漸漸過去,夜越來越長的時候,陳嬌吃過晚飯,正好帶了楚服出來散心,同楚服一起商量太子妃的事。

她和劉徹夫妻要二十年,和楚服又何嘗不是相處了快二十年?楚服雖然一直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就因為她處事謹慎,陳嬌才越來越信任她。她就是這樣獲得了劉徹的寵愛,不爭是爭,這句話也很適合楚服和她。

「要不是劉陵一家始終令我有居心叵測的感覺,她的女兒,倒的確是聰慧大方,血脈也夠高貴。」陳嬌就和楚服說。「想想,第一次見她,也是十多年前了。」

楚服不動聲色地說,「諸侯王的血脈,又是淮南王一脈。娘娘您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陳嬌也笑了。「是啊,誰讓她是淮南王的血脈呢。」

又有些發愁,「可朝中重臣人家的女兒,不是這個不好,就是那個不行,有心讓阿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覺得這麼大的事,牽扯到前朝太多,由得他一個小孩子自己做主,也不大好。」

想到劉壽年紀小小,就過分沉穩,有時候心思深得連自己都要費上幾分猜疑,不禁歎了口氣,「太陰鬱了,沒有太子的樣子。他現在可以粗糙,可以魯莽,就是不能自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什麼話都藏在心裡不說。」

又抱怨,「這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楚服只好淺笑:真是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劉壽照貓畫虎,學的是誰,豈不是一目瞭然?

正要開言緩頰,陳嬌忽然輕輕地哎呀了一聲,拉著楚服挺住了腳步。

兩個人一道望向前方時,就見到那一片血一樣的紅霞下,韓嫣正同一位年輕貴婦喁喁私語,一邊說話,一邊笑著進了叢林。

陳嬌唇邊不由得浮上些許笑意,她和楚服打趣,「你要不是太謹慎,其實也早就可以和東方朔幕天席地,傚法他們,來一段風流韻事了。」

楚服白了陳嬌一眼,姣好的眉眼間,波光一陣流轉,又讓陳嬌有幾分詫異:看來,楚服瞞著她,也的確有了一兩個男人。

她忽然間又有些煩躁起來:連按理來說,和男人沒有一絲接觸機會的楚服都……她貴為皇后,受到的限制卻要比任何人都多。

陳嬌就沉下臉吩咐楚服,「去把這一對野鴛鴦喝散,把韓嫣帶過來見我。」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