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

陳嬌在附近的一所小亭子裡等韓嫣過來。

他被楚服帶到亭子裡的時候,自然已經整束好了衣裳,看起來又是那個年輕俊朗的韓大夫了,當然,這一次有了軍功文功傍身,韓嫣的氣質裡再也沒了隱約可見的虛弱,他已經是一個年輕而自信的高官,深知自己的權力與智慧才是立身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過錦上添花。

而有了這種底氣,他在陳嬌跟前雖然依舊要低頭行禮,但卻要比東方朔有膽量得多。陳嬌也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東方朔的那些情緒,她其實一直都隱約可以看到,那種被重重壓抑過的渴望……就像是一個貴族少女看到了同儕頭上精緻的玉釵時,眼中所迸發出的光芒。她很美,又是天子的女人……男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看著就越好。

陳嬌不動聲色,她沖楚服微微一擺頭,一邊目送楚服離去,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是哪家的少婦?能進上林苑來,我卻還沒有見過她。」

上林苑這麼大,當然不可能只給劉徹一家人居住。除了皇親國戚之外,還有些面子特別大的高官,也被許可帶上一兩個家人隨從住進上林苑裡,享受著炎炎夏日裡難得的陰涼。當然,他們也不會放過討好皇后的機會——也不是每個高官的夫人,等閒可以隨意陪皇后說話的。

「是安樂侯的侍妾。」韓嫣坦然地說,「恐怕因為身份低微,沒有能到娘娘身邊說話。」

陳嬌不禁駭笑,「連安樂侯的女人你都敢碰?王孫,你難道還不知道,安樂侯雖然號為安樂,可卻一直都安樂不起來,陛下那樣看重他。聖心默運,下任宰相恐怕是非他莫屬。你這樣胡來,真令親朋失望啊。十三妹人在長安雖不知道,難道你忘了上林苑裡,也不是沒有她的娘家人?」

身為娘家人,說這話倒是份所應當,韓嫣也並不顯得訝異、侷促,顯然在過來之前,已經想到了陳嬌的這一說。

「安樂侯年紀大了!」他說,「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啦,再說,就是侍妾而已,即使鬧到安樂侯跟前,他也不會怎麼樣的。」

這種家妓一樣的侍妾,也的確是不應該帶到上林苑來的,李蔡的確有幾分托大。可話雖如此,陳嬌還是被韓嫣的態度氣著了,她沉下臉說,「你的傷倒是真的好了,有本事搞別人的女人,沒本事上陣提槍?十三妹這幾年對你不差,你就這樣回報她?」

這就有幾分無理取鬧了,韓嫣只有露出笑容,並不回答:雖然礙於身份,沒有出口,但顯然是作出了容讓的姿態,顯得不和陳嬌一般計較。

陳嬌看他這樣,反而也沒了脾氣,只好歎了口氣,自己找台階下。「算了,十三妹也不是沒有在外頭玩樂,不然,也不至於連上林苑都不來。」

這對夫妻是要比衛青夫妻動靜大一點,雖然孩子沒有少生,對外也都維護小家庭的利益,但私底下韓嫣風流韻事不斷,韓夫人也不管他,還是劉徹私底下告訴陳嬌:雖然人少,但韓夫人也有幾個相好。供職宮廷的太醫,經常要給她開些避子的草藥湯。

看韓嫣的表情,他對妻子私底下的小動作也不是心中無數,不過反應卻也很漠然。就像是堂邑侯,對館陶大長公主的事情,他一般也不輕易抱怨,反正他身邊新鮮的美人也沒斷過,夫妻各玩各的,見了面客客氣氣,倒是有幾分舉案齊眉的意思。——貴族家庭,和離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也就沒有平民的爽快,能夠保持和氣,就成了最大的追求。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沒有什麼話說,過了一會,韓嫣小心翼翼地說,「娘娘要是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下臣就回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抬起眼來望向陳嬌。兩個人目光相對,忽然間都有了幾分不自在:陳嬌今晚的表現迥異尋常,面上神色,再也沒有平時的儼然。雖然並沒有一句話是不應該說的,但氣氛的微妙,是並無須言語挑明的。

上一回陳嬌這麼失常,那還是在十多年前,椒房殿的後花園裡了。那一吻屬於太久遠的回憶,陳嬌根本心不在焉,就是要回味也都無從回味起。儘管那麼多人都品嚐過了韓嫣的滋味,甚至連她的丈夫對此都不陌生,但韓嫣和她就好像是兩條粘得很近的線,彼此對彼此都有點什麼,卻這一點點什麼,似乎又不夠讓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踏出一步。

今晚就不大一樣了,陳嬌是早有準備,她一擺手,近乎刁蠻地說,「幹嘛那麼著急走?月色這麼好,陪我多說幾句話。」

她又看了韓嫣一眼,狡黠地一笑,「除非回去之後,還有人在房裡等你?」

韓嫣只好尷尬地擦了擦腮邊的汗水,「娘娘這是在開玩笑吧?下——我也沒有那麼荒唐。」

他抬起眼來,又撩了陳嬌一眼,便又垂下頭去,保持了恭順的姿態。但從他略微繃緊的脊背,緊抿著的雙唇來看……韓嫣心裡恐怕也並不平靜,陳嬌能看得透他的矛盾。他是想要她的,這一點她能感覺得到,但他還沒有想要到那樣的地步,想要到可以不顧後果,可以縱身燃燒。

「還記得十多年前。」她便撐著下巴,夢囈一樣地說。「有個尹姬嗎?那時候的韓王孫,是要比現在更大膽得多了。」

韓嫣一下就更尷尬了:尹姬也是天子的女人,他是敢當著皇帝的面來偷天子的女人的。

不過,當然陳嬌的身份和尹姬又不一樣了,劉徹對她和對尹姬的看重,自是截然不同。不過,這兩種情況也不一樣,以陳嬌的手段,她自然會妥善安排,不使得兩人之間的事,為第三人所知。韓嫣只要對她稍微瞭解,就應該明白尹姬的命運,不會落到這兩人任何一人頭上。

現在選擇擺在他跟前,就看他敢不敢了。

陳嬌反而有一種推出籌碼後的爽快,她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欣賞著韓嫣的姿態,也在心中想著韓嫣可能的答案。他會怎麼答呢?說是還是說不?這一點,是連陳嬌本人都料想不到的。

她也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好好地欣賞這個曾讓她驚艷的美男子。兩個人雖然熟悉,但這麼多年下來,陳嬌一直都沒有心情來細細地用眼光追尋著韓嫣身材的曲線,欣賞他脊背的線條,欣賞這種天然生成後、又經歲月琢磨的美,這種幾乎是驚心動魄的、吸引著人來佔有的英姿。她托著下巴,想到了初見時雙方眼中的驚艷,想到了劉徹的醋意,想到了韓嫣的那一問,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吻,忽然間又有幾分傷感:這點風流韻事,對他來說可能轉眼就會忘記,但在她,已經是她生命中除了劉徹之外的大部分情動了。

沒等韓嫣的答話出口,她就肯定了他必定會作出的態度,而話雖如此,等韓嫣說出口的時候,陳嬌還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從心底蔓延了上來。

「尹姬的事,嫣當然記得。」韓嫣抬頭望著她,誠懇地說。「當時年少輕狂,得罪太后,幾死者數,多虧娘娘周全,否則現在韓嫣墳頭的草恐怕都要沒過人腿了。也就是那一次事情,令嫣幡然悔悟,更是深感娘娘救命之恩。此後便以侍奉天子、娘娘,為畢生志向,又豈有片刻敢忘?」

尹姬的事差點把他玩死,他又怎麼會不記得亂動天子的女人,能落得個什麼下場?精神上的曖昧,玩玩也就算了,要動真格,韓嫣還沒那麼大膽。

陳嬌雖有淡淡的失望,但終於也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安心。

感情好氣氛佳都不敢動,韓嫣的膽子也實在是太小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將來他和衛青一內一外,要撐起的可是大漢這一艘大船,小心一點,也好。

「看來,你終究還是學到了不少。」她便迅速又露出了寬和的笑,欣慰地直視韓嫣。「你的年紀還太輕了一點,對地方政務,瞭解也還不夠。明年要是北疆能夠大勝,你還是到外地走走好些,到時候記得主動一點,不要等阿徹來安排,彼此都傷感情。」

這兩個人精要遮掩剛才的曖昧,自然是駕輕就熟,韓嫣微微一怔,便若無其事地說,「娘娘與微臣是不謀而合,微臣也正想尋找機會向娘娘進言。既如此,娘娘請放心,微臣知道怎麼做的。」

陳嬌便站起身來,衝他點了點頭,緩緩地下了台階。

「娘娘。」韓嫣又在她身後說,她真是好奇,為什麼他永遠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把話說出口。

這一次,陳嬌沒有聽他說下去的興趣,她加快腳步,走進了新生的黑夜裡。

楚服正在附近的林木陰影中等著她,雙眼在黑暗中竟似乎散發著綠光,像一頭溫馴的野獸。見到陳嬌,她微微屈膝施禮,便又打起燈籠為陳嬌前導,令她消融在了夜色中。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