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次

一轉眼就又入了冬,這幾年朝廷連年都在打仗,連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過得敷衍了事,誰都沒有鬧騰出什麼動靜來,劉徹也就是安排了幾個方士為王夫人肚子裡的胎兒祈福,還想餵她吃一點民間秘方,號稱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東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說不定還真就被他餵進王夫人口裡了。

陳嬌對此也是很感到無奈,兩夫妻私底下相處的時候,她罕見地對劉徹說了重話,「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你怎麼會信?什麼長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會在乎榮華富貴,到你跟前來奉承騙錢?從始皇帝起,沒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著長生不老的,你覺得又有誰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劉徹被她問得無言以對,自己生起悶氣,「以後得了道,我也不來渡化你……唉,嬌嬌,你別這麼掃興成不成?」

陳嬌只好也不再提這件事,而是又問劉徹,「淮南王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倒是牽連頗廣。」劉徹說,「你再也不會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牽連進來,那個劉陵,能力其實一點都不弱。要是她生為男兒,說不定淮南王還真能造起反來。」

是的,這一年的朝廷因為淮南王謀反的事,實在是鬧得雞犬不寧,一百多個列侯起碼有幾十個被劉陵牽連,就連武安侯都被扯出來:據說當年連他都和淮南王眉來眼去曖曖昧昧的,直說淮南王才是繼位天子的好人選。劉徹氣得彈著竹簡對陳嬌抱怨:「那是我的親舅舅——他這還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誅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權,全家也就只有一個死字。就是現在,武安侯都去世那麼多年了,蓋侯一家也還是嚇得閉門不出,簡直不敢被劉徹撞見,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來。

朝廷裡這麼熱鬧,後宮也不寧靜,睽違多年之後,王夫人居然不負眾望,為後宮中再添了男孩的哭聲。這孩子和之前幾個男孩比就要健壯得多了,現在都半歲多了,長得敦敦實實的,一點都沒有夭折的跡象。劉徹喜歡之餘,對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寵愛。王夫人雖說還沒敢恃寵而驕,但有個皇次子做寶貝,管陳嬌要這要那的時候也更多了起來。陳嬌自己還沒如何,劉壽已經不勝其煩,陳嬌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發生摩擦。就連劉寧,她也不許她去看弟弟。「不要給椒房殿惹上不該有的麻煩。」

也因此,小皇子都長到半歲了,陳嬌也就是見了他幾面,大長公主著急起來,頻繁暗示陳嬌,「是該把孩子收到椒房殿裡來養了。」

陳嬌卻不置可否,母親逼急了,她只說,「今時不同往日,阿徹很寵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徹不快。」

沉寂了這麼多年的後宮,終於似乎掀起了一絲波瀾,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陽殿走動的腳步,宮中也是多年沒有經過事了,一時間竟大有風雲詭譎之態。陳嬌再怎麼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到了春天,她又和劉徹提出來。「宮裡事情太多,煩死人了。我想要到長門園清靜幾天。」

陳嬌是因為什麼事心煩,劉徹不至於心中無數。他也確實頗為寵愛王夫人,就有點捨不得敲打她,可見到妻子面上隱隱帶著的無奈和疲憊,心中不禁憐意大起,對王夫人的喜愛不禁就少了幾分。他本想留住陳嬌,可轉念一想,又說,「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幾天!」

陳嬌倒沒想到這麼輕鬆就得到許可,一時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劉徹懷裡,和他溫存了片刻,久久都捨不得分開。

去長門園的路上,她還特地繞到城裡去看楚服——又去找隆慮侯、堂邑侯說了幾句話:兄弟們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宮來看她了。消息送到宮裡,劉徹不禁會心一笑:別看陳嬌似乎嫻靜,其實私底下她野得很。這幾年,帶她出宮次數畢竟還是少了,難得出宮一次,就和小鳥出籠一樣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將公事交付給丞相,想來近日邊關也不會有什麼消息送來,便帶了幾個從人而已——可惜沒有韓嫣,韓嫣已經於去歲出鎮洛陽——輕車簡從,直奔長門園。

有幾年沒去文帝廟,劉徹就有幾年沒到長門園了,暮春時分,這裡的爬山虎看著陰沉沉的,倒是沒有夏日時到此的陰涼。不過陳嬌驚喜的笑容足以補足,她幾乎是撲出了屋子在院子裡就撲進劉徹懷裡,她說,「我才想你,你就來了!——怎麼來了?」

「不是說了,」劉徹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可一日無婦人,不可一日無陳嬌嘛。」

他在夕陽底下看著陳嬌,覺得陳嬌的笑靨從來沒有如此輕鬆灑脫,她摟著劉徹的脖子,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就把嘴唇壓上來,在劉徹耳邊輕聲說,「我也一樣,一出未央宮,我就很捨不得你!」

劉徹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餘,便抱著陳嬌直吻了下去,在眾人說笑聲中,他低聲道,「嬌嬌,我好愛你!」

陳嬌也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把臉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頭。她讓劉徹直接把她抱進了屋裡去,熱情地拉下了劉徹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現得要比從前更熱情、更投入得多了。

當晚,也不知是誰開頭,夫妻兩個纏綿之餘,又還說了不少心底話。有很多礙於政治、礙於局勢的安排,兩個人都攤開來講,劉徹覺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陳嬌跟前,才能夠這麼坦然了。他永遠都不用害怕陳嬌會不理解他,陳嬌會不支持他,陳嬌會選擇支持自己的娘家,損害劉徹的利益。他說了很多心裡的擔憂,甚至還說了對劉壽的擔憂,「阿壽心思太深沉了,有話不喜歡往外說,也不知道像誰……」

陳嬌只是很認真地聽著,又勸慰劉徹,「時日還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麼回事,兩個人又說起往事,陳嬌很感慨,「一轉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首二十年,真是前塵如夢。劉徹摸索著陳嬌的鬢角,想起來明天帶著陳嬌回京的時候,要帶她繞到那處山林邊上,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訴陳嬌,這一片林地他沒有劃進上林苑裡,就是因為年年暮春,他都想著帶陳嬌過來載歌載舞,簪花而歸。他覺得這件事,還是能令她快樂的。

他忽然間又覺得自己依然還是沒有看透陳嬌,不像是他身邊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還是不明白她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樂,又為了什麼而快樂。

「嬌嬌。」他低聲問,「還記不記得成親之前,我來看你……」

沒有得到陳嬌的回應,他低頭一看,才發覺她已經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劉徹就收緊了手臂,輕輕地吻了吻陳嬌的額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該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讓她有不該有的念頭,免得將來大家臉面上都不好看。衛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來了,總不成大功臣回來了,大功臣的恩人還比從前受更多的委屈。這對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亂後,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應該……

不知不覺,他也睡得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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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陳嬌還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說,「才過了兩個晚上!現在折騰回未央宮,沒有幾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車勞頓,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劉徹,「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徹,你就讓我在這多住幾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來——好不好?或者,再過十幾天,我直接從這裡去上林苑!」

劉徹看陳嬌難得地露出了懇求之色,就算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還有少女般的嬌憨,他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還是有幾分捨不得,「到了那時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後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馬上也就過去了。」

陳嬌便笑逐顏開地將他送到了宮門口,趴在車邊看他上了車,她笑著輕聲說,「阿徹?」

劉徹又從車裡探頭出來看她。

陳嬌從來都沒有這麼俏皮,這麼沒有皇后儀態,她翹著腳,雙手扶著車沿,頭枕在前臂上微微一側,笑靨如花,竟有了幾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間的少女,她從懷裡竟掏出了一朵還帶著露珠的野牡丹,傾過身為劉徹別在了鬢邊,她笑著輕聲說,「你這個小壞蛋!」

一邊說,一邊解下車簾子把劉徹關回了車裡,自己笑著回身跑進了長門園內。

劉徹不禁失笑,想要下馬把陳嬌逮回來,又覺得過分輕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後恐怕是要真的和陳嬌多來長門園住住了,在上林苑裡,她總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較累……

回到宮廷中,他又被無窮政事,無盡美人給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臨睡前,想到今天還沒有見過陳嬌,心裡就有微微的不舒服。過了幾天,就派人去催陳嬌,「陌上花都開了,這時候走風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時候,陳嬌派人回信,言說今天上路。劉徹於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去上林苑和陳嬌會合。

他沒有親自去見王夫人——確實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這一次,你在未央宮好好養育皇次子,就不要過去了。」

帝駕在上林苑,未央宮裡肯定是冷冷清清的,這和打發王夫人關禁閉,其實是一個道理。王夫人當晚就嚇得過來求見他,劉徹狠了狠心,沒見。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還以為是王夫人闖宮來見,正欲發火時,卻見春陀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奔進屋內,一下就跪倒在了腳底。

「陛下!」他尖聲尖氣地說。「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陰雨,便下車避雨,在渭河邊賞景。不料春汛水漲,娘娘腳下一錯滑落山坡,當、當即就被水沖走……尋了一路,都、都未能……」

劉徹根本都沒有聽懂,他又問了一遍,春陀又說了一遍,他再問,春陀抱著他的大腿又再說了一遍。但他還是不懂,每個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話的意思他沒有懂,他反反覆覆的問,問到最後,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來。

「陛下!」他說。「找了一天都沒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

《出金屋記》